大周天启十七年，秋雨连绵不绝。
沈墨将药箱紧紧抱在怀中，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青白的脸上蜿蜒成溪。官道早已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马蹄不时陷入淤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吮吸声。
“沈大夫，前面就是寒鸦山庄了。“车夫老赵指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您确定要在这时候拜访？“
沈墨抬头望去，远处山腰上矗立着一座灰黑色的建筑群，飞檐如钩，在雨雾中仿佛一群蹲伏的巨兽。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些屋檐的造型像极了伸向天空的利爪。
“薛先生难得邀请，岂能辜负。“沈墨摸了摸怀中烫金请柬，羊皮纸的触感让他想起某种生物的皮肤。请柬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恩师薛无涯的手笔，只是比记忆中更加锋利，每一笔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
三年前，薛无涯还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御医，却在一次为贵妃诊治后突然辞官，从此杳无音信。直到半月前，这封请柬出现在沈墨简陋的医馆里，邀请他参加一场“关于人体奥秘的研讨“。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沈墨的思绪回到五年前。那时他刚入太医院做学徒，薛无涯站在满墙的人体解剖图前，手指沿着肌肉纹理滑动：“小沈，人体就像一本天书，只有切开皮肉，才能读懂其中的奥秘。“当时薛无涯眼中的狂热曾让他不寒而栗。
“到了。“老赵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沈墨抬头，寒鸦山庄的大门近在咫尺。两扇黑漆大门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仔细看去，竟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人体器官。最上方一对石雕乌鸦俯视来客，红宝石镶嵌的眼睛在雨中泛着血光。
大门无声开启，一个佝偻老者提着灯笼出现。灯光下，老者的脸像一张揉皱后又勉强摊开的羊皮纸，右眼浑浊如死鱼，左眼却异常明亮。
“沈大夫，老爷等候多时了。“老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地窖般的寒意。
沈墨跟着老者穿过曲折的回廊，注意到墙壁上挂着的不是寻常书画，而是一幅幅精细的人体解剖图。有些图上标注的文字他从未见过，像是某种古老巫医的咒语。
“这些是...“
“老爷的收藏。“老者头也不回，“从西域到南疆，老爷花了十年时间搜集这些。“
回廊尽头是一扇雕花木门，门缝中渗出温暖的烛光。老者推开门，躬身退下。沈墨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室内陈设典雅，四壁书架上摆满医书。正中央的梨木圆桌上，一套青瓷茶具冒着热气。而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的那个挺拔身影，即使过了三年，沈墨也能一眼认出。
“老师。“沈墨恭敬行礼。
那人缓缓转身。烛光下，薛无涯的面容比记忆中更加苍白，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刀。他穿着墨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银线绣成的腰带，图案是缠绕的蛇与柳叶刀。
“小沈，你终于来了。“薛无涯微笑，嘴角的弧度精确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他向前几步，沈墨注意到老师的步伐轻盈得不似常人，仿佛脚不沾地。
“学生接到请柬就立刻动身了。“沈墨将药箱放在桌上，“不知老师这些年...“
“先喝茶。“薛无涯打断他，亲自斟了一杯推过来，“上好的云雾，用山泉水泡的。“
茶汤澄澈，香气扑鼻。沈墨正要举杯，忽然瞥见杯底沉着几片极小的黑色碎片，像是某种药材的残渣。他假装抿了一口，实则将茶水含在舌下。
“味道如何？“薛无涯紧盯着他。
“清香回甘。“沈墨放下茶杯，“老师信中提到的人体奥秘...“
“不急。“薛无涯起身走向书架，“先看看我这些年的收获。“
他从架上取下一本皮质封面的厚册子，翻开第一页。沈墨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一张前所未见的人体解剖图，不仅标注了所有肌肉血管，还在某些部位画着奇怪的符号。
“这是...“
“《黄帝内经》失传的最后一章。“薛无涯的手指轻轻抚过羊皮纸，“记载着如何通过特殊饮食调和人体的阴阳。“
沈墨凑近细看，突然发现那些符号并非随意绘制，而是组成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种人丹者，可得长生。
他猛地后退，撞翻了茶壶。热水溅在手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老师，这...这不可能是《黄帝内经》的内容！“
薛无涯合上册子，笑容渐渐扭曲：“当然不是。这是我自己的研究成果。“他解开腰带，掀开长袍——腹部赫然一道狰狞的缝合伤口，针脚细密如蜈蚣足。
“三年前我为贵妃诊治时发现她体内有异，剖开后找到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一颗墨绿色的珠子，“她吃下的不是丹药，而是用特殊方法炼制的人丹。“
沈墨胃部一阵绞痛。他想起了京城里那些失踪的乞丐和妓女，想起了太医院地下室里偶尔传出的惨叫。
“你...你对贵妃做了什么？“
“只是帮她解脱。“薛无涯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她已经被那人丹腐蚀了内脏，活不过三日。而我...“他抚摸着腹部的伤疤，“我找到了真正的长生之法。“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照亮了薛无涯的脸。那一瞬间，沈墨看到他眼中闪过一抹非人的绿光。
“今晚的宴会上，你会见到我的其他客人。“薛无涯走向门口，“他们都是医学界的翘楚，像你一样...年轻有为。“
门关上的瞬间，沈墨将藏在舌下的茶水吐在袖中。他迅速检查药箱，确认银针和药材都在，又从暗格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这是他师父临终前给的，说是能“斩邪祟“。
窗外雨势渐大，沈墨隐约听到山庄深处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磨刀。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却发现门缝下塞进一张纸条。
纸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别吃任何肉食——林。“
林？沈墨皱眉思索。太医院确实有位姓林的医师，三年前与薛无涯同时失踪。难道他也在这里？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沈墨急忙将纸条吞下。门开了，还是那个独眼老者。
“晚宴已备好，请随我来。“
宴会厅比想象中宽敞，长桌上铺着雪白锦缎，摆放着精致的银制餐具。烛台上插着数十根白蜡烛，火光摇曳中，沈墨看到已有五人入座。他们穿着各地医者的服饰，年龄都与自己相仿。
“啊，最后一位客人到了。“薛无涯站在主位，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沈墨瞳孔一缩——那正是失踪的林太医，只是他面色青灰，眼神呆滞，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缝合痕迹。
“各位都是我从各地邀请来的青年才俊。“薛无涯举起水晶杯，里面盛着暗红色液体，“今晚我们将探讨医学的至高奥秘。“
仆人开始上菜。第一道是清炖鸡汤，香气扑鼻。沈墨注意到其他客人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而林太医始终站在薛无涯身后，像个人偶。
“沈大夫不尝尝吗？“薛无涯盯着他，“这汤用了特殊配方，能强身健体。“
沈墨假装喝汤，实则将汤汁倒入袖中的暗袋。他注意到汤底有些细小的肉粒，颜色比鸡肉更深，纹理也更粗糙。
第二道菜上来了，是一盘切成薄片的肉冻，晶莹剔透中能看到细密的纹理。薛无涯亲自为每位客人夹菜：“这是我特制的'水晶脍'，用了三十六味药材腌制。“
沈墨胃部翻涌。他曾在一本禁书上见过类似描述。
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女医者已经吃下第三片，她的眼睛开始泛红，呼吸变得急促：“薛前辈，这...这味道太美妙了，我从未...“
“当然。“薛无涯微笑，“这是最上等的材料。“
沈墨趁人不备，将肉冻塞进袖中。就在这时，他听到桌下传来轻微的抓挠声。低头一看，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正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第三道菜被端上来时，宴会厅的气氛已经变得狂热。客人们面色潮红，眼睛亮得吓人，讨论着各种惊世骇俗的医术理论。而那道菜——沈墨差点惊叫出声，被精心烹制后摆放在银盘中央，周围点缀着不知名的草药。
“医学的最高境界，就是理解生命的本质。“薛无涯手持银刀，优雅地切开，“而品尝生命，是最直接的领悟方式。“
黑猫突然跳上沈墨的膝盖，在他手心划了一下。疼痛让沈墨清醒过来，他意识到整个宴会厅都弥漫着一种甜腻的香气，让人神志不清。
“抱歉，我需要方便一下。“沈墨起身，强忍眩晕向外走去。
薛无涯没有阻拦，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别走太远，最后一道主菜还没上呢。“
走廊比来时更加昏暗，墙壁上的烛火泛着诡异的绿色。沈墨扶着墙前行，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他循声来到一扇隐蔽的小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个狭小的储物间。
一个瘦弱的少女被铁链锁在墙角，手腕上满是取血留下的伤痕。看到沈墨，她惊恐地后退：“又一个食人魔！“
“我不是！“沈墨压低声音，“我是被邀请来的医师。你是谁？“
“山庄厨娘的女儿...“少女啜泣着，“老爷用我们试药...“
沈墨想起刚才吃下的“美味“，胃部一阵痉挛。他掏出小刀砍断锁链：“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不行...“少女摇头，“地窖里还有十几个被抓来的人，明天就要被...“
一声猫叫打断了她。沈墨回头，看到那只黑猫蹲在门口，随后转身跑向走廊深处，似乎在引导他。
“躲在这里，别出声。“沈墨塞给少女一包麻醉粉，“如果有人来，撒向他的眼睛。“
跟随黑猫，沈墨来到一扇隐蔽的铁门前。门没锁，里面是一段向下的石阶。阴冷的风夹杂着腐臭味从下方涌上来，隐约还能听到痛苦的呻吟。
石阶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墙壁上挂满各种手术器械，中央的石台上绑着一个赤裸的男子，胸膛已被剖开，露出跳动的心脏。更恐怖的是，那人还活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四周的架子上摆满玻璃罐，里面泡着各种人体器官。最里面的一排罐子里，沈墨惊恐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都是今晚宴会上的“客人“，他们的头颅被完整保存，表情凝固在极乐与恐惧之间。
“喜欢我的收藏吗？“薛无涯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沈墨转身，看到薛无涯站在台阶上，手中握着一把沾血的手术刀。那只黑猫蹲在他肩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薛无涯缓步走下，“我只取最精华的部分。“他指向那些罐子，“你很快就会加入他们，不过在那之前...“
寒光一闪，沈墨感到脸颊一凉。薛无涯舔着刀尖上的血珠，露出陶醉的表情：“果然，年轻人的血就是鲜美。“
沈墨知道逃跑无望，反而冷静下来：“你腹部的伤疤，不是治疗留下的，对吗？“
薛无涯挑眉：“聪明。那是移植人丹的痕迹。贵妃吃下的那颗已经失效，而我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将人丹缝入自己体内，定期用新鲜血肉喂养。“
“你不是薛无涯。“沈墨盯着对方的眼睛，“至少不全是。那人丹里有东西在控制你。“
薛无涯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痕：“你怎么...“
沈墨突然扬手，将袖中的麻醉粉撒向对方。薛无涯闪身避开，却没想到沈墨真正的目标是那只黑猫——银针精准地刺入黑猫的眼睛，它发出凄厉的尖叫，落地后竟化作一团黑烟消散。
“巫术傀儡！“沈墨趁机冲向石台，解开那名垂死男子，“林太医，醒醒！“
薛无涯——或者说被附身的怪物——发出不似人类的咆哮，面部肌肉扭曲变形：“你毁了我豢养三十年的灵猫！我要活剥你的皮！“
沈墨抓起石台上的手术刀，与扑来的怪物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中，他感到肩膀一阵剧痛，但也成功划开了对方腹部的缝合线。
令人作呕的绿色黏液从伤口涌出，一颗腐烂的人丹滚落在地。薛无涯的身体开始抽搐，面部像融化的蜡一般扭曲。
“不...不可能...“他的声音变成了男女混杂的诡异调子，“我明明已经...“
沈墨趁机扶起奄奄一息的林太医，向出口逃去。身后传来薛无涯最后的诅咒：“你们都会成为它的食物！它已经醒了！“
两人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身后地下室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整个山庄开始震动，墙壁渗出黑色液体，那些人体解剖图上的器官图案竟然开始蠕动。
沈墨找到厨娘的女儿，三人冲向大门。就在他们踏出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整座寒鸦山庄像活物一般扭曲起来，屋顶的乌鸦雕像纷纷展翅飞起，在空中组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图案。
暴雨中，沈墨最后回望了一眼。山庄的大门已经变成一张血盆大口，而薛无涯——或者说曾经是薛无涯的东西——站在那口中，身体被无数黑色触须穿透，却还在微笑...
暴雨如注，山路已成浊流。
沈墨背着奄奄一息的林太医，厨娘的女儿阿芷搀扶着他的胳膊。三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去，身后寒鸦山庄的方向传来木材断裂的巨响，仿佛整座建筑正在自我吞噬。
“沈、沈大夫...“林太医气若游丝，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那人丹...不是薛无涯...“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瞬间照亮林太医脖子上那道泛着青紫色的缝合痕迹。沈墨这才发现，那些针脚排列成古怪的符文，与他药箱里那本禁书上记载的“借尸还魂术“一模一样。
“你不是林太医。“沈墨猛然停步，将背上的人甩在泥泞中，“你到底是谁？“
“林太医“的嘴角突然裂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齿：“我是最后一个被薛无涯吃掉的人啊...“
阿芷尖叫着后退。地上的人形开始扭曲膨胀，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沈墨掏出那柄蝉翼小刀，刀身在雨水中泛起诡异的蓝光。
“薛无涯只是容器！“怪物嘶吼着，声音变成男女老幼混杂的腔调，“我们都在它肚子里！“
它的腹部突然爆裂，数十条沾满黏液的手臂从伤口中伸出。沈墨将阿芷推向身后，小刀划出一道寒光。最前面的三条手臂齐腕而断，落地的断指却像活物般钻入泥土。
怪物发出刺耳的笑声，剩余的手臂突然调转方向，插进自己的眼眶和口腔。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它的头盖骨像花瓣般翻开，露出里面一颗墨绿色的珠子——比薛无涯那颗更大，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
“来啊，医师...“怪物用薛无涯的声音诱惑道，“吃下它，你就能通晓所有医术奥秘...“
沈墨感到一阵眩晕，药箱里的银针开始自发震颤。他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人丹“，而薛无涯体内那颗不过是它的衍生物。
阿芷突然从背后抱住他：“沈大夫别看！那珠子会勾魂！“
沈墨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到距离珠子不足三寸处。他咬破舌尖，剧痛驱散了蛊惑，小刀毫不犹豫地刺向那颗诡异的人丹。
刀尖接触珠子的瞬间，一道绿光冲天而起。沈墨感到虎口剧痛，小刀断成两截。珠子表面出现裂痕，某种黑色黏液从裂缝中渗出。
“你...竟敢...“怪物的声音开始破碎，“它已经记住你的味道了...“
暴雨中的山林突然死寂，连雨滴都凝固在半空。沈墨看到珠子裂痕里有一只眼睛——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的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
然后时间重新流动。怪物像沙塔般坍塌，人丹滚落泥水中，表面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远处寒鸦山庄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
沈墨捡起断刀，将阿芷护在身后。雨幕中，隐约可见许多模糊的身影正从山庄方向蹒跚而来——那些被囚禁在地窖里的人，此刻全都站了起来，脖子上泛着同样的青紫色缝合痕迹。
“走！“沈墨抓起药箱，却发现箱中的银针全部变成了黑色，那本禁书正在自燃。
阿芷突然指着山下：“有火光！“
一队举着火把的官差正在上山，为首的穿着御史官服。沈墨刚想呼救，却见那御史抬起头——月光下，他的嘴角有着和薛无涯一模一样的、精确到可怕的微笑。
沈墨拉着阿芷转向密林深处。在踏入黑暗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御史正弯腰捡起那颗人丹，而官差们的火把照亮了他们脖子上若隐若现的缝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