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在窗台上堆了有一尺高,紧紧关闭的玻璃上出现了精致绽放的雪花,阴沉沉的天还在不断落下更多轻飘飘的雪。
我起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上班去了。我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是安逸生活中常有的闲愁。它不问为什么而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厌,只是波澜不惊的生活中一剂有趣的调味品。它是本该惭愧的人心中安慰良心的谎言,也是装模作样的一点自我忏悔。
听说阴天让人心情低沉,但我从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阴天,雨天,暴风雨和大雪天。比起过于直白的艳阳天,雨雪天气更有情境。或许是不用经常出去的关系,在遮风挡雨、密不透风的四面墙里包围起自己,就像在寒冷的冬天早上用被子把自己蜷缩起来,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时光变迁,是脱离了柴米油盐,超脱于每天生活中各种烦恼的洒脱。
我打开电脑,看到一个远方的朋友正在听王菲的流年,于是也点开了同一个歌单。开场的一声惊鸿,宛如大梦初醒,鸿蒙入世,像遥远的过去敲起回忆的钟声,也像近在眼前的未来隐隐约约拉起了一点帘幕。我惋惜过去,对未来有些期盼,也有点不肯承认的害怕。才19岁,我却感到已度过了怎样的沧海桑田,因为18岁已经逝去,残酷地不留痕迹地逝去了。我曾经以为高中的岁月会照亮以后的时光,所以当它毫无高潮地离开后我居然感到心痛。我努力过吗?当然。我做得对吗?不知道。我是个好人吗?应该是吧。可那为什么要剥离我那一点点不算奢求的梦想?我只想拥有一个有说有笑,有朋友有故事的高中生涯,在马上要脱离童年、正式成为大人的最后时刻留下足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常常回顾而能让嘴角微微含笑的记忆。
一点闲愁因为时光的无可倒流变成了某种悲剧。我盘算着毕业前剩下的一点可怜的时间。妈妈上班去了。不,不是上班,她打工去了,一个高级工程师为一个地摊老板打零工。她昨天晚上问我能不能接她,电话里我有点不耐烦。没有时间,因为作业还没写完。下午六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从窗外看去院子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我脑海中,她回家一路上照亮前方的光是四面八方净显俗气的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光,和昏黄而明暗交错的街灯,她单薄倔强的身体孤孤单单地穿行在一个个默不作声的人影中。我记忆中的妈妈勇敢坚强,毫不示弱,所以我从没想过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到她。
妈妈回到家的时候带了一盒我爱吃的卤猪耳朵。她没提让我接她的事情,马上就开始着手做饭了。等到她叫我吃饭的时候,我赶紧关闭了游戏,不太情愿地走出来。吃饭时候我们两个人沉默不语,我没什么和她分享,她简单地问完我一天的好坏后也不再说话。那时我满脑子想着的只是如何赶快吃完饭回到电脑前面。在记忆的眼睛里我才看到妈妈脸上写满了疲倦,定定地看着不太干净的桌面。她闪烁的眼睛中有点不肯落下的眼泪。
妈妈46岁了,不算年轻也不算衰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人大多都看得到未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也早早做了打算。她彷徨,迷惘,不知道这几年的奉献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吃了那么多苦有没有结果。她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快哭出来了,只是在想到电话的对面是儿子的时候才控制住了自己。儿子的声音很冷淡,很干脆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在过了这么难熬的一天,她多希望在回家的路上和儿子一起,看着他一天天成熟的面孔,随便聊聊一天的生活,那样她所受的一切都能甘心。这样的话这个冷漠的冬天,这个巨大而空旷的城市也因为身边有了儿子而变得温暖可爱起来。可是他没有来,于是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回到家,中途还去超市买了他爱吃的食物。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空荡荡的,她知道儿子还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做着什么。心里难受,不止有一天的委屈。今天的老板又发疯了,一个在商场里摆地摊的老板,对着雇佣的员工不断吆喝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雇你们有什么用,简直废物一个……在国内的时候每个同事都笑着喊她许姐,那样的日子回想起来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出国是为了儿子,打工是为了家庭的开销,忍耐是为了未来。这是妈妈的决定,而她一旦决定了就会一心地去完成所有的任务。
打开儿子房门的时候,他背对着她,电脑屏幕上是电子游戏的画面。儿子不愿意来接我是因为他在打游戏,她心里一沉,一天的包袱似乎更加沉重了。可她没多说什么,如果多说一句也许就会吵起来,而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再和儿子吵架的压力了。吃饭吧,儿子肚子也饿了,她也想吃了饭好好休息一下。
饭桌上的空气像外面一样冰冷,儿子什么都不说,她知道他们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了。有一次她到学校看儿子的时候,她看到他在体育馆的台阶上一个人吃午餐,看着其他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她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吃完午餐,又面无表情地收拾了饭盒,转身离开。那天她好难过。后来看到儿子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也没那么频繁地催促他出去了。她真的心疼儿子,可是除了每天打工赚钱,问问他一天过得怎么样,她能做什么呢?她感到力不从心,已经奔五的年纪了,未来的日子像暮色中的城市那样,随着太阳的逐渐落下被夜色一点点占据,可要走的路还没被照亮,寒意却悄然而至。
她想起小时候的儿子可爱的样子。有一次儿子问她为什么人会变老,她说每个人都会变老,等到他长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会老了。当时儿子眼泪突然间就落下来了,她很惊讶,心里即有点疼痛又有点甜蜜。那时她才三十出头,看起来就像二十多岁的人。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的,虽然照顾年幼的儿子有时候很累,但她愿意,开心,一切都是完美的。每天上班前看看儿子的笑脸,下班后听到他呼喊妈妈的声音,似乎一天天都是阳光普照的日子。时间过得太快了,她还没好好品味这幸福的滋味就莫名其妙地被世事变迁冲到了太平洋彼岸的陌生国度,曾经和她无话不说的暖心的儿子慢慢地变得瘦削,不爱说话,阴晴不定了。她生活中一块稳定的磐石在一觉醒来后无影无踪,可生活的洪流这时候才开始汹涌起来。
这几年她是怎样过来的只是她自己才知道了。不容易,她事后只能这么形容。她不是爱抱怨的人,所以一切都藏在心里。好几次她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又自己把自己拉了回来,因为生活必须继续下去。儿子过得也不容易,她想或许过了几年就会好很多了。
外面的雪密密麻麻地越下越多起来。音乐不断地播放着,漫无目的地在电脑上跳过一个又一个网站,想着怎么度过懒散的一天。我想起昨晚妈妈在电话中疲倦的声音。在内心的深处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可挽留的事情,就像生命中很多其他在当时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个决定,却在以后的回忆中越来越清晰,不断地拷问着内心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倒流,我能做得不一样该有多好?
可当时的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什么错。在心底我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和无能的人。每天不断地重复做同样的事情,上网,玩游戏,看视频,我忘了来到这个国家刚开始的一年里感到的真正的孤独,忘了在家外的地方我毫无选择的沉默和无所作为,也忘了妈妈每天打工的事实,她偶尔的抱怨工作受到的委屈和劳累。外面的雪勾引起的愁,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愁。妈妈问完今天过得怎么样之后的不言语,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心情。我用了好久才终于到了明白那个心情的境界,而妈妈终于老了。
可我始终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少年还依靠着爸爸妈妈的帮助生活,就已经想要摆脱寄托他人的束缚。他还很年轻,可以犯很多错误,只要他不承认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一切都还有希望。为了看到自己的希望,他像只负隅顽抗的野兽,目犯凶光,亲疏不分,只想用牙齿和利爪挣扎出看得到的未来。他对照顾自己的人竖起毛发,发出威胁的嘶嘶声音,因为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复而得分进尺。
时光无法倒流。艰难的日子彼此承担,互相依靠的幻想只能是无望的奢求。难熬的岁月啊,如果逃避了生活的重担而没受到惩罚,那一定是因为某个人为你承担了一切。妈妈当年的眼泪,如今常常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悲剧,伤害一个最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