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旅途中过了六个月。
在斜向穿越环墙的第四十一号廊道上,驾驶起重机的操作员在工位上猝死,她差点被起重机上脱落的货物砸出护栏。为了表达歉意,工头给了她一个纯金的天鹰徽,指不定就是从那个猝死操作员尸体上摸出来的。她拿着这块贵金属在廊道另一头的白骨河镇换了天大的一堆罐头和两针兴奋剂。在雨临街,她从垃圾场里找到了一辆还能用的小车。她推着小车走出第五十五层,沿着锈色廊道前往两层下的麋鹿街区。死于事故的工人墓碑在她的两侧,在她经过时候对着她展示墓志铭。即使到今天法蒂玛都记得其中的一个墓碑,上面写着:
罗兰德·卡琳珊
M42.017~M42.055
别看我,再看今晚上门找你。
她咬着嘴唇乐了,然后继续往前走。在麋鹿街区,法蒂玛四处转来转去,试图找一份工作,不出意外,她找到了。在这种地方,只要有力气、不怕脏,能换钱的活永远不少,尤其是对一个曾经的战斗修女来说。她找到了一份清洁管道的工作。和她一起干活的是一个叫科迪·邓恩的年轻人和一个叫巴里·厄普顿的中年男性。科迪·邓恩刚过十三岁,稚气未脱,总是把“我妈会打死我的”挂在嘴边。法蒂玛时不时注意到这小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身上瞟:在干活的间隙,在闲坐的时候,在扫清污垢和钻进井下的时候。科迪·邓恩曾经想有意无意摸过她身体上某个部分,但是被她提前发现,一句警告吓得缩回了手。
她知道邓恩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没注意到些什么。这小伙子满脑子想着女人的嘴唇和身体,他肯定没闻到他的同事,那个叫巴里的男人的身上的那股味儿——鲜血,兴奋剂和酒精混合的味儿,也没有听到“怜悯是盐,救赎是蜜”的歌声。但法蒂玛听见了,她没有试图阻止这些事情,在歌声响起之前,她就已经跑了。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科迪·邓恩吃完饭后正在剔牙,巴里·厄普顿向着他扑了过来。在被扯开颈动脉前,这个小伙子脑子里想的是推开那个发疯的男人跑出去,如果可能的话,去通知那个叫法蒂玛的姑娘逃跑。他的父亲在四年前就死了,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妈妈会悲痛欲绝的。
当他死去时,法蒂玛已经把工作服和扳手扔在下水道道拐角,沿着黑水之井的环墙,推着小车走向下一层了。
旅途继续,她在贝利亚莫拉站区的列车上当过服务员,在雅丹发电塔下的街区里发放传单。在扎纳瑞亚,她在横贯整个工厂区的巨大管道里当皮划艇摆渡人,污水里泛着五颜六色的辐射光,她戴了双层手套和防化服,避免飞溅的液体腐蚀皮肤。时间一周接着一周,然后是一个月,然后又是两个月,她的头发又长出来了,又短又硬的黑发摸起来十分扎手。她没再回到机仆安息所,法蒂玛来回寻思她上次回到那里的记忆,最后得出了一个猜想:只有当她太久不磕兴奋剂,以至于因为戒断反应失去意识时,她才会被某种非自然的力量——很可能是那该死的亚空间给送过去。这个结论让她稍微有些宽慰,更多的是悲哀。
但这些情感也被她很快抛至脑后——在一些酒精和又一针兴奋剂的作用下。没什么是有意义的,没有终点,没有方向,旅途的意义就是旅途,是她搭乘着二手歌莉娅卡车穿过四十五号公路露天路段的风和晚霞;是她用刷子和白色油漆涂抹在悔罪者隧道内墙上的“滚蛋!恶魔!”;是她在圣吉列斯升天节时沿着科孚渡的管道滑落的失重,那时候她接了个快递的活,要把一颗泡在营养液里的心脏从南丹大街送到五十六号工厂,心脏在她自由滑落时候跳的像是擂鼓;是她在坎帕拉街的夜色独自走过的脚步,是她在腐根望台驻足时的阳光。她重复着这样的旅行:到一个地方,找一份短工,换两针兴奋剂和酒,然后在下一次“怜悯是盐,救赎是蜜”的歌声响起之前逃之夭夭。那个歌声像是着魔一样跟着她,有时候差几天,有时候差了半个月。每当逃过一次歌声和随之而来的兴奋剂暴动,法蒂玛就会喝一杯,给自己打一针,权当是庆祝自个儿又活过了一场灾难。
唯一的例外是在尼阿米,她不知为何溜进了一间酒馆的地窖。在她最终清醒过来以前,她已经在那里呆了一周,其间喝掉了价值一百五十王座币的阿玛塞克和几十个蚁牛罐头。当她最终清醒过来——睡了两天,然后又整整呕吐了一天——时候,她意识到周围静的可怕。法蒂玛从酒窖里走出来,看见整个酒馆空空荡荡,老板死在柜台后面,双目在惊恐间圆睁,凶手的血液则在墙角凝结,还泛着恶魔的粉紫色。
她知道歌已经唱过了,谋杀和暴动已经发生了。她别无选择,酒馆已经被查封了,她沿着溜进来的原路跑了出去,继续旅行。她有时候觉得很轻松,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而她并不排斥着看见更多:再看看晚霞里的风;再看看管道里的水;再看看某位死去的帮派分子的蜗居,柜子的角落里或许会藏着一支兴奋剂;她在腐根望台向外远目,她能看见真正的腐根区,黑雨之井的底层,一千年前,帕苏朗正是带领众人在这片土地上建造庇护所躲避混沌的黑雨。她想去那,看看圣莫瑞甘巢都真正的起源和根。
她的轻松在一个时刻戛然而止。那一天,她在塞拜斯街的交通站等下一趟列车。临近傍晚,上层管道的废气让交通站热的厉害。只有几个赤裸上身的帮派分子在车站内等待,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漆黑的盒子。一个小姑娘追着这几个拎着砍刀的打手,那个女孩儿最多五岁或者六岁,她一边小跑跟着一边哭,泪水给脏兮兮的面庞冲出两道沟壑。
“叔叔,把妈妈的头还给我,好不好?”她说,“我妈妈那么好看......我不想让她进焚化炉......”
打手们没有回答。突然间,警报在法蒂玛脑海里大声响起,她闻到了鲜血、酒精和兴奋剂的味道,那种可怕的预感再一次揪住了她的心:要来了,歌声要来了,暴动、灾难和谋杀要来了。她腾的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打手们看着她,似乎在思考这个女人想干什么,他们彼此对视......法蒂玛看见其中一人的眼睛里闪烁起粉紫色的光。
当刀子拔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扑了出去,不是扑向那些带刀的暴徒,而是扑向那个小女孩儿。她将小姑娘拖到柱子后面,空旷的交通站大厅里已经传来了惨叫,怒吼和链锯旋转的声音,机油的味道加入进鲜血和兴奋剂的恶臭中。那个黑色的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物体滴溜溜滚到她们面前,法蒂玛听见小女孩哭了起来:一种惊吓的,令人心碎的哭喊。修女抬起头,盒子里的东西是一颗女人的脑袋,脑袋上眼球不见了,狰狞的伤口从眼帘一直延伸到上唇,裂口中露出沾血的白牙。那个小姑娘的母亲,她的母亲再也不好看了。
歌声在耳边回荡,法蒂玛捂住小姑娘的眼睛,她说不出话。
该死,她在心里说,该死,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