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青烟袅袅,自博山炉内如灵蛇蜿蜒而上,悠悠盘绕,为整座大殿添了几分缥缈的仙韵。
“哐当——”
赵守义双手缓缓将背上的藤箱取下,动作间虽有些迟缓,却不失往昔的干练,将藤箱轻置于一旁,随后与陈玉书相对而坐。
两人年岁相仿,可面容却是一老一少,犹如云泥之别,这般鲜明的反差,在这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陈玉书伸出白皙细长、仿若青葱玉笋般的手,轻轻执起茶壶,为赵守义斟上一杯茶,动作优雅流畅,茶香四溢。
他脸上浮现一抹苦笑,似是感慨岁月的沧桑与世事的无常,轻声问道:“如今来此,可是想通了?”
赵守义神色平静,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满是褶皱的喉咙流下,带来一阵热意,他微微点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见他如此回应,陈玉书神色一正,认真说道:“好,既已想通,便将那摘星符给我,我会将它归还总部。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只要不过分,我定会尽力满足。”
赵守义目光如渊,平静地将那枚刻有“摘星”二字的古符轻轻放在桌面,符文闪烁间,似有星辰微光隐现,他缓缓开口:“多年前,我村的土地神离去,如今有一正道游神占据了庙宇,一直尽心庇护着村民。此次前来,是想抬他为我村正祭,且为他请一道册封法旨。”
陈玉书原本正要再次倒茶的手陡然一僵,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似是听到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之事,开口道:“你也知道,咱们这儿可从来没有给乡野地祇请封的规矩啊。”
说着,他伸手翻开《大乾神谱》某页,金线装订处,密密麻麻的朱批如血管蔓延,记录着诸多神祗的来历与册封事宜。
赵守义看也不看,神色淡定从容,不慌不忙道:“规矩是人定的,没有可以立嘛。况且那游神已有神格,不会耗费朝廷气运,只需向总部请补一道法旨便成。”
“已有神格?”
陈玉书微微惊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仿若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奇闻,“倒是有些机缘!”
稍作思忖后,他点头应道,“好吧,此事不难,我可破例应下!”
既然有了神格,这事儿办起来便容易许多。
若是没有神格,就麻烦些了,毕竟是涉及到朝廷龙运的东西,马虎不得。
得先派人去考察那游神的品行、能力,还要测算其对当地的影响,甚至要在当地收集民意,再由数位执事、监副、监丞联合上奏总部,经过层层审批,方能决定是否册封。
稍有差错,这事儿便成不了!
“说起来……一枚摘星古符换一张土地的册封法旨……哈哈,倒是我赚了!”陈玉书看着赵守义,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仿若捡了个大便宜。
赵守义面色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动,缓缓说道:“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此时陈玉书心情颇好,星袍飘动间,似有星河流转,他笑着应道。
“那黑水河河伯屡次迫害两村村民,恶行累累,我想请你出手……斩他!”
赵守义浑浊的眸中,罕见流露出一丝愤怒,那是积压多年的怒火,如深埋的岩浆,此刻终于喷发。
陈玉书听闻此言,脸色微变,露出惊讶之色。
那黑水河河伯食用祭童之事他并非不知,在朝廷中,对于这类事情,只要不过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的地方村民甚至为了所谓的风调雨顺,甘愿献上孩童。
不过,赵守义既然这么说,想必那河伯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那毕竟是朝廷从八品的神职,若仅仅以此为由就贸然斩神,显然难以服众。
见陈玉书沉默不语,赵守义伸手掀开藤箱,露出里面的三卷《地脉堪舆残编》以及五颗锁着山魄的封妖珠,宝光流转间,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他缓缓说道:“这是我多年的积蓄,如今已用不到了。若是有朝一日那黑水河伯仍兴风作浪,万不得已之时,还请你出手斩它!”
说完,他看着手中的摘星古符,眼中闪过不舍,那是他曾经荣耀的象征,亦是他修复天门的希望。
最终一咬牙放下、起身,也不等对方回应,便落寞走出大殿,背影满是沧桑。
望着那人远去背影,陈玉书忆起初入钦天监那年,二人在后院种下桃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往昔对饮、斩妖的日子,恍然如昨,那些并肩作战的画面,如流水般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
陈玉书取下玉簪,任由发丝披散,闭上双眼,轻轻问道:“当年为个妖蛟案,碎了天门,斩去此地监丞,致使此乡多年无监丞坐镇。如今又舍去此符,也只为替那野神求封……守义,你可曾有悔?”
赵守义脚步一顿,并未转身,微微仰头,凝视那殿顶高悬的鎏金牌匾,似是要将这牌匾的模样刻入心底,沉声道:“那监丞品行不端,故意为那蛟妖遮掩,使其为祸一方,残害无辜,若不除之,天理难容。当年斩他,只为心中正道,虽致此乡无监丞坐镇,可有你在,便无不同!至于这摘星符,能为村民谋得福祉,断了我修复天门的希望又何妨?”
他微微顿了顿,似是回忆起往昔种种,多了几分感慨,“我天门虽碎,可心中道义未灭。那游神虽为乡野地祇,却真心庇护村民,有此神格,实乃村民之福。为他请封,是我身为村正应尽之责。”
“至于那河伯,多年来迫害村民,以祭童为食,又放下病疫,所作所为,人神共愤。我既知此事,便不能不理。今日舍去符篆,耗尽积蓄,只为求得一个公道。”
说罢,挺直了脊背,声音愈发洪亮,“我赵守义这一生,问心无愧!”
言罢,他不再停留,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好个问心无愧!’
‘可惜你我并不同路,我愿和光同尘。就像那年除蛟,你说要破而后立,我说...立而后破。’
陈玉书收起古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有惋惜,又似有敬佩,旋即恢复平静,神色淡漠,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
……
夜色如墨,浓稠地晕染开来。
神庙之外,虫鸣声此起彼伏,庙内一片祥和景象,烛火摇曳,青烟绕指柔,仿若人间仙境。
明日便是初一大祭,林栖独自站在后院,仰望漫天星辰。
斗转星移,星流霆击,璀璨的星光映在他的眼眸中,此时此刻,竟有些失神。
与此同时,黑水河面上阴气滚滚翻涌,好似墨色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汹涌澎湃。
阴风怒号,呜呜作响,好似无数冤魂在哭嚎,声音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将神识扫去,只见河水中不少水鬼、精怪之物时不时探出头来,看向神庙的方向,透着丝丝寒意。
连平日里十分懒散的两头青狮都罕见地眯起了眼,警觉地守在一旁,周身气息流转,不再懈怠打盹。
“唔——”
阿陶仰着小脑袋,满是纯真,眼睛一眨一眨的,仿若夜空星辰。
见林栖一直望着星空出神没有反应,便飞起来,用小手在其面前晃了晃。
回过神来,林栖露出笑意,伸手摸了摸阿陶的头,那笑容温暖如春日暖阳,驱散了夜的寒意,“哈哈……真没想到,我竟会如此激动,可心里又隐隐难以心安!算了,不去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陶,来陪我下盘棋吧!”
阿陶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最爱和林栖下五子棋了,觉得发明此棋者简直是天才,简单又有趣!
“吱吱吱——”
夏夜虫鸣不绝,如水的月色倾洒而下,一神一鬼坐在槐木棋盘前,开始对弈。
“咕噜——”
井中的小鲤鱼时不时跃起,溅起一圈圈涟漪,庙门处的两头青狮也逐渐放松下来,发出轻轻的鼾声。
“阿陶,你这一步可是禁手!”林栖指着棋盘,笑着说道。
“且慢!这虫鸣吵得本座脑壳痛,容我悔一子先……”
阿陶捻着黑子,皱着小眉头,看着林栖一脸耍赖的模样很是苦恼,可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无奈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