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
一座隐藏在漫天黄沙间的一座小县城,一年见不了几次阳光,更见不了几次雨水。大部分时光里,它都被弥漫的黄沙笼罩着。
虽说这里是一座县城,但这里的常住人口总共也不过万人,这还是很虚的数字。
但谁也不敢小看这里,在热闹的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天南海北的做皮草生意、牛马生意、烟草生意的人络绎不绝。当然,也有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在这里交易。鱼龙混杂,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谁,谁也别想去惹谁,犯了规矩,自有犯了规矩的玩法。
这个县城并不大,只有东西、南北两条主街,在南北主街的靠北边,坐落着这个县城的县衙。与周围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县衙门口,门可罗雀,人们好像无意识地绕着它走,终日安静得犹如谁家荒废的后院。门口的两个差役,了无事事,无精打采地吃着沙子。门头上“沙威县衙”几个大字,已经褪色,县老爷觉得无所谓,所以也没人主动去修。
但沙威的老百姓都知道,最近出了一个小贼,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只偷县衙。在太岁头上动土,当然成了县老爷庚天程的心头恨。至于偷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三时五时地县衙的厨房被偷了,县老爷的衣服被偷了,县老爷书房里的笔墨纸砚被偷了,虽说偷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也是在他庚天程眼皮子低下丢的,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更过分的是至今他未捉到这老贼。
此时正值巳时,喧嚣一天的沙威依然在喧嚣。这里没有宵禁,夜晚沙威县就成了“小汴京”,相扑的、卜卦的、小摊叫卖的、花女拉客的,在汴京城里能玩到不能玩到的在这里都能玩到。夜幕下,漂浮的黄沙好像已经落地休息,天地变得透明,在五彩缤纷的灯笼映照下,是另一番繁华景象。
至于县老爷庚天程,此时一定不在县衙里,用他自己的话说“坐堂,坐堂,坐死他娘。不坐堂,这个县城就规矩得一点事都没有。不如闲来赏花去。”他也做到了,此时的庚天程斜坐在天香楼花魁的香室里,糜音渺渺、香气四溢,果然是个安乐窝。庚天程看起来大概三十岁,秀气可佳,威武不足,在这黄沙隔壁滩里混迹三年多,依然不减脸上的白净,眼神迷离,衣衫半解,身材单薄,左手摇着一把香扇,右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手里端着酒杯,一脸沉醉的模样。可是,他的两只耳朵,一只用来听外面的,一只用来听里面的,里面的很好听,外面的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面前是一张铺着什锦织花的小方桌,桌上放着酒壶、精致糕点和袅袅香炉,桌子的对面,天香楼头牌花魁苏染正弹着竖琴,柔若无骨的手指轻移,乐音如流水轻轻划过,转折处犹如一粒珍珠落入清泉,点点涟漪荡漾开来。如波的眼神紧紧盯着庚天程,似笑未笑,欲哭未哭。庚天程手指捏紧酒杯,眼睛看向别处。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苏染早已习惯。她是天香楼的头牌,容貌绝色,琴艺更是一绝。惟有一点,就是脾气不好。但现实往往很有趣,长得丑的脾气不好,那是惹人讨厌。长得漂亮的发脾气那就是美女的小性子,越漂亮的花越刺手,那些出入的客人无不期望能得到这位花魁的拳头落在他们的胸口上。然而,往往不得如愿,苏染很少出来接客。
这个县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县老爷也是这朵花魁的裙下之臣,惟有苏染自己不觉得。庚天程虽然坐在她身边,可她总觉得他离他很远。
天香楼坐落在沙威县城唯一的一湾湖上,是一座三面围起的两层小楼,楼的檐角垂着一个个红色小灯笼,从外边看,雅致至极。入夜的湖水映着灯光与星光,粼粼湖面上透出丝丝寒意。
庚天程站起来,走到打开的窗前,入目繁星低垂,湖水漾漾,他将酒杯放在窗台上,然后两手撑着窗台一跃,没有跃上去,再一跃,只听他低叫一声,左腿膝盖撞在了墙上。
“哈哈哈,哈哈哈……”
这放肆嚣张的笑声,庚天程即使聋了也都能听出来来自屋顶。
庚天程顾不得腿疼,头伸向窗外,冲着上面骂了一声:“陈老贼,有种你给我下来。坐在屋顶偷看,算什么君子。”
“别说,屋顶风清气爽,有酒有乐,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你要不要也上来赏赏夜景?哎呀,你看我糊涂了,窗台都爬不上的人,怎么指望他爬到屋顶上来呢。哈哈哈……笑死人了。”
屋顶上的人声音年轻清朗,自有一番洒脱。
“你,你,你给我等着。”说着,庚天程撩起衣摆,一条腿使劲往上一抬,双手撑着窗台,堪堪爬了上去。
“庚老头,不错吗。看来你还能多活几天。”
屋顶上的声音更加戏谑,更加肆无忌惮。
这时候,琴声停了,苏染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酒壶,也走到窗边,说:“你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这时候,庚天程大口呼吸着,调整好姿势坐在窗台上。苏染拿起他的酒杯,往里面加了一些酒,递给庚天程。
“他们今天晚上不会来了,你走吧。”庚天程说,显然这话不是说给苏染说的。
“我在这,他们也不敢来,来了也不敢下手。”屋顶上的人说。
“所以,你赶快滚吧。在这只会坏我的事。”
“就你这做事张扬跋扈的样子,不看着你,我怕你真的死了。”
“现在不都改了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庚天程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他看着静静的湖面,眼神深邃,仿佛都吸进这满湖的水。
屋顶上再没有传来声音。
月光下只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飞跃湖面,消失在繁华之外的夜幕里。
“今晚结束了吗?”苏染问。
“没有。”
“那我们继续吧。”苏染说完,又走向原来的地方,依旧在竖琴旁坐下,琴声再次响起。
可琴声再不是刚才的靡靡之音,低诉婉转。而是带着荒漠的广阔与杀气,铿锵回转。
这时的湖面再也不平静,像游动的鱼浮出水面,鱼终于上钩了。
一支利箭破水而出,直直地向着窗台上悠然喝酒的庚天程飞来。
琴声戛然而止,潇潇箭气中,一根银丝在距离庚天程的脖子两寸处挡住了飞驰而来的箭。箭应声落进湖里,银丝轻甩了一下,贴着庚天程的肩膀落到了他的手中,是一根琴弦。
人从湖里跃了出来,黑衣蒙面,六个人,六条铁链,同时向着庚天程袭来。
我这么重要吗?庚天程想。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我?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贱命一条,靠着点小聪明,搏得一点功名。即使自己嘴欠,得罪了京城里的几位大爷,但他已经混成这样了,有必要赶尽杀绝吗?不懂,真的不懂。可也没有必要怕,越怕,死亡就会离自己越近。
庚天程没有动,依然悠悠喝着酒,漫不经心。一身宽松白衣,随着风轻轻摆动,飘在夜色里。这位曾经十九岁中进士,二十五岁就坐上工部侍郎位置的得意青年,今天在清冷的铁链面前自然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当然,还有一切早已成竹在胸。
陈老贼虽然贼,但武功很高,至于多高,他说不清楚,差不多深不见底吧。
他当然赌赢了。
敌人的铁鞭还未靠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无声地挡在他的面前,别人甚至不知道他从何处来,悄无声息,犹如鬼魅般出没于此。
长身玉立,眉目凌然,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那六个执鞭的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柄软剑已经从少年的腰中抽出,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六条长鞭皆已断落入湖。随即纵身一跃,脚尖轻点水面,少年的身影已经来到六人面前,六人的咽喉都多了一道血痕,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六人倒入水中,“啪啪”几声,溅起一道道水浪。
在水沾身之前,少年已经向后跃去,跃入滚滚黑色浪潮之中。
“做好事不留名,不错。这老贼还有救。”庚天程拿着酒杯,对着漫天的星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