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渝都的清晨,空气之中都弥漫着浓浓的雾水,这是常态,所以渝都又叫雾都。
站台上。
人头汹涌,多为离别人。
这个时代,有一种票,叫站台票,也叫送行票。
买了站台票,进站台,送亲人。
所以在火车站很多时候,都能看到恋恋不舍的两个人,一个在车上,一个在站台上,双目对视,痛哭流涕。
赵东阳没哭。
可隔着玻璃,他的目光看着已经上车,坐在位置上的王初夏,心里面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不管他活了多少年,不管他的记忆是多么的深刻,哪怕这种离别的场面在他记忆宝库里面循环了无数次,此时此刻,他依旧会有这种把人送走了,下一次就见不到的感觉。
离别,永远都是痛苦的。
“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吃好,睡好,心情才会好!”
“不要和你妈妈吵架,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不要去做!”
“在学校的时候,不要这么高冷,要和同学好好相处,燕大的环境,都是高材生,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敌人少个麻烦!”
“如果学习累了,就歇一歇,实在觉得学习太难受了,不愿意学了,那就回来,我养得起你!”
“……
赵东阳这时候也知道,哪怕重活一世,他还是一个俗人,一个俗不可耐普通人。
他这种普通到非常唠叨的话,却暖了王初夏的心。
被人惦记着。
特别是被自己所在乎的人惦记着。
那是一种享受。
一种让自己不会孤独,让自己能在最恶劣,最难过的环境之中都能挺过来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知道,在东关的大山里面,有一个人,永远都是自己的靠山。
这是一个风云变化的大时代,从大山走出去,走到燕京,她已经做好了前路崎岖,波涛万丈的准备了。
可现在,她无惧了。
因为,她的背后,永远都有赵东阳,一个她愿意惦记,又愿意被惦记的人。
车,缓缓的驶出站台……
站台上,无数人目视而去。
好像赵东阳这样的小夫妻,在站台上,数之不尽,从渝都到燕京,那是一条登天路,有丈夫送妻子送去,有妻子把丈夫送去,有父母含泪把儿女送去……
数不完的离别意。
道不尽的人生苦。
…………………………
赵东阳有些失魂落魄的从火车站里面走出来了。
抬头看。
太阳冉冉东升。
阳光正好。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这一世还长着,日子慢慢过!”
自己给自己催眠了一下,心里面的阴霾,顿时散开了不少。
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经历过无数的离别。
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的兄弟姐妹给送走了。
可最后还是不适应这种离别的情绪。
难受就是难受。
哭不出来的难受。
他迈着有些无奈的步伐,回到了国营招待所,结果……
“我的东西呢?”
赵东阳看着自己的房间,问服务人员。
“啥东西啊?”
服务人员一问三不知。
“我的行李,还有放在房间里面的东西啊?”赵东阳去送人,不可能带所有东西,其中还有不少是陆娘娘给四姐安排的,大包小包,都是山货,药材,农村特产,不算是很值钱,但是很重要的,让陆娘娘知道了自己把东西丢了,她能生剥了的自己。
娘心疼自己的闺女在婆家的日子,千辛万苦准备了礼物,结果让自己半路丢了。
这不得揍死自己啊。
“我怎么知道你房间里面的东西在哪里噻?”服务人员那理所当然和趾高气扬的欠抽的样子,让赵东阳一秒梦回这个七零年代。
七零年代的国营招待所,普遍现象,都是非常不负责的。
顾客就是上帝。
那是未来的服务态度。
不是现在的。
现在的态度是,你又不能开除我,服务好了,我也多不了两块钱,爱要不要,爱住不住,关我什么事情呢。
正因为这种态度,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之下,八零年代,全国大规模的国营招待所被市场所淘汰,被承包的普遍可见。
赵东阳直接找招待所的领导,领导直接打马虎眼,说什么附近盗窃的事情有些猖獗,又隐晦的说赵东阳离开招待所没有把东西带上,反正招待所没责任。
扯皮半天。
没什么进度。
赵东阳一气之下,去了派出所,但是身穿蓝制服的中年民警非常苦涩的告诉他,这事情立案了,他们争取破案,但是让他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好像他这种事情,在火车站这个地方,一天都好几案例。
他们争取破案,抓人容易,可东西一入海基本上就找不到了,抓到人没有找到东西,顶多关一天,就放出来了。
大环境如此。
他们也没办法。
折腾了半天,下午了。
赵东阳没办法了。
实在是折腾不过啊,估计他就算是在这里耗上好几天的时间,自己的东西,也不要想找到了,还是经验不足,他忘记了时代的无奈,还以为是过去,东西放在酒店,就算是忘记拿了,酒店的人都会打电话给他送回来了,多好的服务态度啊,可如今……
幸亏,出门在外的户口本,介绍信,钱,都还是在身上的。
还是王初夏提醒了他。
要把这些东西贴身保管起来了。
两夫妻共同的财产六十多块钱,从东关到渝都,一路上,花费了十几块钱,这是比较浪费的一种形式,如果勤俭一点,其实几块钱就能走一趟了,比如在万元,就在车站对付一晚上,吃自己的干粮什么,到了渝都,也在火车站外面对付一晚上,这是大部分人的选择,而他们,不是住国营招待所,就是吃好吃了,自然花费大。
另外就是王初夏去燕京的火车票需要十八块钱。
这加起来就去了三十多块钱。
王初夏把剩下的所有钱,自己留下十块,然后全给了赵东阳。
她去了燕京,这情书上半册的稿酬也差不多可以拿了,到时候就不缺钱了。
上半册将近五万字,算下来,有五百块钱。
一九七九年的五百块钱,那是绝对的巨款了,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买房买车的压力,因为即使有钱,也买不了,所以在日常生活之中,几毛钱就能吃饱一顿饭的时代,农村人一年下来了生活费也不过百来块钱左右,五百钱,能压箱底很长一段时间了。
赵东阳现在手上有二十三元三毛三分。
全部身家了。
只能省点用,也不要想去什么大采购了,能活着回家,阿弥陀佛了。
傍晚,沙平呗。
他从公交车下来。
到了这条街,他倒是有些熟悉了,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多少还有点印象,另外在未来他在渝都住了好些年,也来这里找过回忆。
“左转,上台阶,再转,再上台阶!”
“沿着台阶继续上去!”
赵东阳摸着熟悉和不熟悉,但是有一张嘴可以问路,所以怎么走,很快有了方案,但是走着走着,他算是明白了渝都为什么叫山城的原因了。
山城就是在山里建城,山里面高地坡很多了,落差大的地方,数之不尽。
这是城市吗?
爬山吧。
累的他气喘吁吁的。
“渝都第三农机厂!”
爬上来了,顶层如一层的地方,总算是看到了那个大红牌匾,厂区门口非常热闹,现在正是下班的时候,能看到嬉嬉笑笑的青工从厂区里面的出来,能看到成群结队的自行车骑过,自行车的铃铛声音,络绎不绝。
这和向阳大队,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完美的表达出来的,现代工业时代,和落后农耕时代的两个画面。
哪怕在赵东阳眼中,都是属于落后。
可落后和落后的之间的差距,还是犹如天坠一样,不可逾越。
“四姐!”
热闹的农机厂家属区,一个身怀六甲的姑娘正在买青菜,突然一个青年,带着眼镜,高挺,笔直的身躯站在自己的面前,顿时惹得这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哭泣了起来了。
“小七,你是小七噻!”
赵子沛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自己家人了,想到这些年在婆家,孤立无援的,好的,坏的,都自己的承受,一下子眼泪就红了起来了,仅仅的抱着赵东阳。
“你咋来了?”赵子沛赶紧看向四周,急躁的问:“是爸爸带来你,还是妈妈带你来的噻?”
“我自己来的!”
赵东阳笑着扶着自己的姐姐,看着她尖尖隆起的肚子,说道:“我长大了噻,出门还要爸爸妈妈看着啊,我想四姐了,就来看四姐了!”
“你个瓜娃子,自己跑这么远,不要命了!”赵子沛的眼中,自己的幺弟,还是自己结婚那年,哭着拉着自己的小手,不愿让自己离开的小屁孩一个。
“能多远啊!”
赵东阳亲昵的拉着四姐:“四姐都不回家看我,我不能来看四姐。”
上一辈子,应该是日子过的最幸福,也是最平淡的四姐,却也没有多少人能感受到她的苦吧,一个人,远嫁渝都,特别是这些年,逢年过节都回不了娘家,父母也避嫌不敢来看她,她一个人,日子多难啊。
“你老实告诉四姐,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赵子沛眼中的,赵东阳这么调皮,说不定还真会做这种事情。
“哪有啊!”
赵东阳赶紧说道:“我都已经结婚了噻,大男人了,怎么还会离家出走,姐姐,我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噻!”
赵子沛噗嗤一笑,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露出了她最舒心的笑容,用手,小小的抚摸着赵东阳的脑袋,仔细看,这幺弟还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