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星期日,老天下起雨来。第二节历史课,老师没有到堂。大家都开始自习了,史微竟不知道该学什么好。她身在教室,端正、安静;心却如一缸搀和了酒曲的糯米饭,正在某个角落温热的窝里起着变化。她天马行空地作思想漫游,猛然间,像受到某种启示,冷不丁地意识到自己学习自觉性是如此之差!可等她冷静细思,又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眼看一节课时间已过去一半,留着这个疑团,她强迫自己翻开书本做作业。
这日,史微是在恍惚的状态下上完其他课程。夜幕降临,她望着黢黑的熊首山,又开始对心里的种种不知所措寻根究底。此时的熊首山只有一个粗犷轮廓。它白天显得巍峨、明朗的山体,现在处处是猜不透的谜。一个小小的火团从东向西游移过来,她猜测,那是一个在城里耽搁了时间的人提着一盏灯在半山腰赶夜路。那人走得急促,豆大的灯火很快就飘到了上山的石阶上。看着这黑黝黝的大山,看着这飘忽的孤灯,沉醉之中,她仿佛又领悟了天地间黑暗与明亮、肃静与灵动、僵死与活泼的相反相成。她目送那灯火远去;之后在日记里写道:“我有一种深深的困惑。有时,我似有所悟又似怅然若失(这症状在今天复发时才得以明确提出)。这感觉似是无本无缘,又似有根有据,很长时间了。以前茫然地为它冥思苦想,皆以不得其果而告终。它是无本无源吗?凡事产生都有它的条件,若说无本无源,则是无稽之谈。但是,尽管我耗时耗力苦苦追溯它的依据,它还是那样真切却又虚幻地存在于我的脑际。今天当我明显地显现出我的若有所悟又似若有所失时,我更加感到它的难以捕捉,而它分明紧跟我、缠绕我,仿佛鬼魅,让我继续耗神。夜晚的山峦没有白天看见的真切。同是那座山,白天的真切是白天的真切,它取代不了夜晚的真实。白天,这座不长常绿树木的山坡,让仲秋的色彩装点着,斑驳、烂漫,很是明快。可夜晚呢?它没有季节之分;所以,它没有白天的因为春季而情意绵绵,因为夏季而洋溢火热,因为冬季而肃穆等等这些情绪变化;它只是一座恒古不变的单调的山。不!虽然白天的色彩销声匿迹,它却充实地透射着迷人的神奇!我就像这座山,真实存在,但在各种不同的外界条件下又有不同的表现。让我难堪的是:山自重、自明,而我却常常困惑常常自我否定。夜行人的灯在游弋着,看似遨游茫茫宇宙,然而我们熟悉这山的人知道它的轨道是白天很明白的向上山路;而在陌生人看来,它是否属于无本无源?我若有一天也像那路人、像那灯,在一个似我的孩子眼里,我也化成了一匹骏马和一个骑着骏马的人,行为是那样地飘飘洒洒而怡然自得。可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应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情。我为什么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一些事呢?似有许多问题挤挤挨挨地等待我提出,却又似有一层并不深厚但又不可逾越的障碍把它们阻挡了。我感到无尽的茫然,它们是对立的,也相互依赖着;它们就是在这对立统一的矛盾中存在。也许因为暗淡才有辉煌;到达目的地,必须翻越充满重重障碍的崎岖小路。”
史微心灵平静了几天,也踏踏实实地学习了几天。这天中午,她碰见苏月桐和楮绿珠站在宿舍楼的楼梯口说话。她们在讲吴笑梅。楮绿珠给吴笑梅写了一封信,可一直没有回信;苏月桐也给吴笑梅写了信,但也没有回音。她们说她说是要复读,并且复读就转科,现在却连照面都不打一个,甚至连她们写的信也不回。听到这些消息,史微插话:“我暑假给她写信也没有收到回信。”苏月桐:“活生生的一个人,等你一转眼,就好像她一下子从茫茫人海里消失了一样。为什么不愿意与我们联系呢?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楮绿珠:“谁知道!她有条件复读却不来复读,真是鬼做!”看她们那么着急,史微安慰:“你们别急,我再写信与她联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史微相信,凭着自己这几年和她的交情,凭着自己对她的偏爱和信任,凭着自己对她的一片真心,她一定会回信。
说写就写。晚上,史微摊开信纸,话如泉涌:
吴,亲爱的:你好!
我们大家都很牵挂你,都希望知道你现今在做什么,更希望从你那儿得到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你现在很好,真正的很好!苏和楮绿珠给你去了信,但都石沉大海。我们感到纳闷,梅,你为什么不愿回信?是没有收到吗?
人生有缘,只可惜,顽固的我这时才愿承认它大权在握的作用。失去了的岁月,只能在怀念中追忆。我不知道,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你现在怎样?说你无忧无虑,也许,只因为你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松,从而让我造成一种错觉?在你,过去的敢做敢为、正气禀然之风度是否犹存?我是否还有机会聆听你为一个弱者鸣不平的声音?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谈论秦安之,谈论那个你“不乐意”的、会写文章的“哥哥”,谈论青春的困惑与奋发?
自从我们进入高三,就失去了许多交流的机会。我不能常来找你,嗜好胡思乱想的我只能孤独地忍受痛苦的蚕食。我写一首小诗,再找不出谁来猜想我是为谁而作。因对秦安之的思念,但也苦于他在高三,且极不情愿与我在一起,脆弱的我只能默默惆怅。你不知道,梅,与你在一起,我有多轻松!你的理解使我感到安慰;你的宽宏使我跟着宽宏;你的乐观使我看到了生活的积极面。
生活中无处不是情。假期里,你还与你弟弟同撑一把伞吗?你还与你朱建舅舅同骑一辆车吗?你还与你爸爸对鼓着嘴巴,接着又笑,这样幸福地谈论一件事情吗?你还独自在厨房搅拌面粉,最后又把它送给别人猪吃吗?你不知道,你快乐,使我也感到快乐;你幸福,使我也感到幸福;每当听你谈起这些趣事,我就如同身受,好像是自己沐浴在那一份浓浓的亲情里一样,我跟着你快乐,跟着你幸福!你不知道,这几年,正是你的幸福,给予了我轻松和欢乐,我也因此而对你产生不可割舍的依赖情绪。我们的情谊,也随之而建立起来。
现在那些都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对于漫长而多变的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只领会它的好处,它必然也会带给我们烦恼和痛苦。对于烦恼和痛苦,我们都应有一种本能的应付能力。毕竟,我们是青年,世界是我们的!我们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随着事过境迁,忧郁和孤独是每一个人都会产生的情绪,然而我们没有资格消沉。梅,听一听我和秦安之现在的故事吧。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不在家。开学到校遇见史思振,才听说秦安之给我家里写了一封信。我满怀希望地回家到处打听信的消息,却没有料想到它东躲西藏地让我找是在怜惜我;因为它知道我看了以后会哭、会痴、会傻。秦安之要我忘记他,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个坏透了的男孩,他不愿给任何人带来痛苦,他认为我跟他在一起将没有欢乐。曾几何时,有几个人不把他当做只知读书、不涉世情、不问世事的小男孩?谁能想到,他也是一个心处桎梏的人?以前,你说他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单纯,你说他甚至要比我们复杂好几倍,我对你的话不在意;现在,我才知道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已经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现在知道他根底有什么用?只有你知道,我把我的全部情意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而今,他不给我任何消息,这孤独、痛苦的滋味,我再向谁去诉说?
本来,写这封信,我不该给你谈起这些令人丧气的事情的,可我情不自禁地又对你说了出来。其实你知道,我虽然感到孤苦、无望,但我什么都不怕!我本来没有拥有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害怕失去的呢?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相信将来,相信世界是属于我们的!梅,希望你和我一样相信将来,相信美好的世界属于我们这些年轻的生命!
愿上帝保佑这封信不是石沉大海。梅,如果你收到此信,请你千万写一封回信,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苏、楮绿珠、我,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你,给我们报个平安吧。不多说了,此致,
祝你:万事如意!
祈愿:快乐和幸福永远与你同在!
史
87.10.9
写罢此信,史微再也无法平静。由吴笑梅,她想到秦安之,她脑子里最后浮现的全都是秦安之的话语和身影。想起秦安之署名“秦瑛”的那封信,她又开始发痴。她在日记里写道:“给梅写信,我无时不在牵念着你。瑜卿,我那次闯入你家,你是不是在应付我?你不愿看到我吗?你是否看了我送给你的东西?瑜卿,前两天想到过我没有?今年秋季雨水特多,中秋月儿不亮,你可伤感?你可收到我前些天发出的信?你可改变了你的决定?你要我像个得了精神胜利法的人,自欺欺人地等你,等你,一直等下去吗?爱我,不要全为我着想,自私一点啊,瑜卿,我希望属于你。”
对秦安之的悠悠思念,史微以为,随着黑夜的过去,随着新的一天学习任务的到来,她能暂时放下,把心身投入到学习中去。中饭过后,她鞭策自己,匆匆赶去教室学习。路上碰见苏月桐,她告诉她:“我写给吴笑梅的信已经托同学寄出去了。”苏月桐一脸忧郁,什么也不说。见她情绪低落,她也不吭声了。她们沉默着各自走向教室。
此时,教室里只有唐大业和张德仁在出黑板报。见史微进来,张德仁轻碰了一下唐大业,继而露出诡秘一笑。就像张武对史微痴迷,不少同学心知肚明一样,唐大业对史微的心思,也早已被他身边的哥们了然。史微昨晚自习心不在焉,唐大业关注到了。同学们都猜测她心中有人,他也认为她心中有人;可是,对她的爱慕,他无法遏制。他不向别人倾诉,但关注他的人都看到了他的变化;而他不置可否。如果说张武对史微的心思公开地被同学善意取笑,那在大家心里,他无论如何都是这个班级里最具分量的男生,他们佩服他;如果美丽、冷傲而又富有才气和攻击性的史含华会在这个班级选择一个人,那这个人非他唐大业莫属。然而他清楚,像对张武一样,她对他的爱慕也无动于衷。
史微坐定之后,唐大业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沉声诵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这流传千古的绝唱,这玄妙无比却也令人疑窦丛生的声音,此时让唐大业在这空荡荡的教室用有意叫人听到的腔调吟咏出来,史微感到振聋发聩!她忍不住想:“‘凤’指何人?”她不知道这是楚国狂人接舆为孔丘而唱,秦安之说的“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早被她主观地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混为一谈了。她把这句从古至今谁都可以断章取义加以引用的话抄写了下来。她当时本能地觉得唐大业是在念给她听,但这一丝反应一闪而过。接着,对秦安之为什么要给她送这一句话的反省,以及对秦安之欲得之而不能得,欲近之而不能近的心理,使她继昨夜对他的思念,顿时又掀起了狂涛巨浪。考上大学的同学,别人在国庆节、中秋节前后,都给母校老师和朋友写来了问候的信件;可秦安之一去杳无音信。这怎能不叫她费心思量?
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她无心理会;唐大业和张德仁什么时候离去,她毫不察觉。她跌入自己的世界,针对种种迹象,开始诘问、反思:
常常为我制造谜,我常常为你的谜四处乞讨解释。“只是去者不可留,来者犹可追,我为你祝愿,祝愿你终有如梦的时候。”瑜卿,你告诉我你走了;可来者何人?有谁能来?谁又配来?我恨唐大业和张德仁,他们犹如魔鬼,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我的世界原来已经毁灭。可我情愿带着一丝希望等待啊,哪怕这丝希望是我凭空想象的。
我为谁活?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为何要拼搏?我为何会生?我还将生吗?我又将为何而生?我是人类这个整体里瞬间即逝的细胞,在她走向美好,走向健康,走向强大的过程中,我该责无旁贷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单个细胞在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里发挥作用一样,谁能否认它曾经的存在?我该铭记此中道理,不自暴自弃,要心甘情愿地完成生命的原始循环。
今年秋季降水量特别充沛,现已是十月中旬,可连日大雨磅礴,似是初夏季节;沅江河水爆涨,山上瀑布飞溅而下,整日如雷声隆隆。雨哗啦啦地下着,使得老师讲课的声音,上、下课的铃声都变得若有若无。这湿淋淋阴郁的日子,并不让人觉得寒冷。不必悲观,不必颓丧,因为确实还不是冬天。
苏的情绪不对劲,不知她为何而忧?沉默,存在于我和我的朋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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