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遥遥传来鼓声,良猛得睁开眼睛。窗外还是黑漆漆的天,一颗星星都没有。今天是妹妹入选庇护殿的第三天。他叹了口气,屋里空气阴沉厚重得能拧出水来,他的心脏在抽紧。
早晨,母亲把饭摆在桌上,父亲抽着烟,他坐在桌旁。桌边空着的那个位置是如此扎眼,那是妹妹的位置。三人一声不吭得吃完饭,而他的目光总是瞅向那个空位置。父亲的脾气终于爆发了:
“吃饭的时候不要乱瞅!又想挨打了吗?”
他出神得盯着手中的碗。
“不要怪他!”他母亲说。
父亲:“你妹妹被选中是我们家的荣幸,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渡过灾年。”外面的一阵急促得鼓声打断父亲的话,父亲不作声了,拿起一根烟,目光落在了墙上卷了边的舞神的画像,点火的手微微颤抖。
良起身,父亲喝到:“如果你敢到庇护殿附近去,别怪我打断你的腿”良径直走了出去。
外面秋风微寒,良左耳的三个耳环相互触碰,发出清脆的金属声,这是当地男孩子年满16岁必须戴的。枯叶在头顶簌簌得响,遍地枯叶,脚下也是喀嚓喀嚓的声音。他走到树林边,树上已经挂满了红黄相间的彩带,预备着迎接舞神的盛大法事开场。
舞神本是邻国——尼布——信仰的小众女神。传说中这位女神对待敌人凶残,人脑是她最爱的贡品,但女神对自己的信徒却有求必应,对勇敢的人更是青眼有加。两国边境接壤,商贸不断,几百年川流不息的商队驼马交换着货物,也交换着宗教信仰。该信仰传到因齐——良所在的国家——因齐的王室贵族,决定将其发扬光大,成为一国显教。为显诚心,王室贵族全部入教,成为僧侣,国王玛宗一世为大祭司。僧侣们掌管着从上到下的权力。为了巩固显教的地位,一百多年前,大祭司玛宗五世大兴土木,修建了供奉舞神的神殿——庇护殿,并规定每年十月十五日为法事大典,因齐全境恭肃迎神,祈祷安度寒冬。
良仍然记得去年做法事的盛大场景。正午和午夜两个整点鼓声隆隆不断,只要在这一天,僧侣才允许像良这样的贱民一窥庇护殿内部——贱民们可以跪着进殿,为舞神上一炷香。早在六月份,虔诚的民众就把珍贵的贡品用骡车运到庇护殿,交给僧侣们。距离举行法事一星期的时候,僧侣会从贱民中选一位容貌姝丽,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作为舞神的化身。这位女子会坐着装饰有彩带和金银饰物的大象,进入庇护殿,再也不会回来。僧侣说,女子已经成神,在庇护殿里受着供养,不能再回到贱民堆。被选中女子的家人跪着亲吻僧侣的鞋边,离别的眼泪滚过感激的面庞。良有时候会好奇,这群信女的母亲们会不会想起女儿,暗暗揣测女儿的去向?她们的去向或许只有我知道,良想。
傍晚的时候,良进了家。斜阳照射在堂屋香案上,上面摆放着的出行神小木雕也沐浴在夕阳里。良的父亲是方圆十里出名的木匠,附近有人家建房总是请父亲做活。家里的一桌一椅更是父亲自己做的,良帮着打下手。这个出行神小木雕就是父亲刻的,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放在香案上谁都不许碰,保佑家里人出行顺利。良进来的时候,父亲并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良默默得走到水盆边,洗去手上的泥土和露水。水盆里的水变得浑浊,正如良此刻的心绪,混乱如麻。
他上午去了舞神山后坡,那里仍然盛开着遍野的波斯菊。黄色紫色接连不穷,娇嫩的花瓣上垂着露珠。他采了一大捆花儿,用线仔细得缠住花梗,走到山后的坟场,把花束放到了坟场边——他不知道他要祭奠的那个人埋在哪里。回去的路是西边的一条羊肠小道。走在这条道上,思绪不禁回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的十月,清晨,他走在这条小道上,想为生病的母亲采些甘草熬药。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良。。。”他转过头,是珊婉。珊婉今年14岁,是妹妹的从小到大的玩伴,两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和编不完的麻手帕。珊婉今天穿着黄色的长袍,耀眼的黄色将晨曦折射到她明亮的浅棕色瞳仁里。
“良,我早上去了你家,珍告诉我你在这里。。。我想单独跟你说会儿话,我怕以后没机会了。你知道,我。。入选了今年的法事。。。”
良恍惚记得珍前几天提过,这次是珊婉入选庇护殿,可以摆脱贱民身份,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良笑着说:“恭喜你了,珊婉。珍要嫉妒你了。”
珊婉:“但我不想进庇护殿,我不愿在那里生活,没有父亲母亲,没有珍,没有。。。”她突然打住了,低下了头。
良:“怎么了,珊婉?”话刚问出来,珊婉的脸红了。良突然明白了,她想说的是没有我。良感觉自己的脸也红了。平日里他只是把她当小孩子,和珍一样。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每次见到他时,她慌乱的神色和无处安放的手脚。
珊婉:“我这次去了,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想送你一个东西作纪念。”她从长袍对襟里取出了一方麻布手帕,是男孩子用的灰色,上面密密得绣着花纹。
良接过了过来,说:“手帕这么精致,一定费了你不少功夫。谢谢你,珊婉。我一定会好好珍藏起来。”
这时候,朝阳升起来了,一缕缕阳光透过树叶,在珊婉秀丽甜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珊婉仰起头看着良,眼神中透着羞涩。珊婉说:“能不能把你的手帕送给我?”良愣了一下,笑了笑,把自己常带在身边的一方深蓝色帕子递给了珊婉,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两人沉默了一会,珊婉突然说:“我该回去了。再见了,良。”
良注视着少女匆匆而去的背影,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当天晚上,珊婉被接到了庇护殿,良再也没有见到她。
良永远忘不了去年十月底发生的事情。
那天是珊婉走后的第十五天。良去舞神山里砍木柴,遇到了丁泽。丁泽每天都会来山后的圣泉挑水,给庇护殿送过去。庇护殿有水井,是供仆役用的,而僧侣要喝圣泉里的甜水。良看到他时,丁泽正忙着和同伴从圣泉里汲水,六个大木桶摆在旁边,足有一人高。丁泽抬头看到良,寒暄了几句。另一个人一边汲水,一边嘟囔着。
“昨儿晚上庇护殿又叫我们去了,说死了个女仆役,要我们连夜抬出去埋了。”丁泽跟良聊了起来。
“用麻袋装着,还往下渗血呢,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另一个人补充道。
“偏偏这孙子胆小,刚抬到树林边上,手抖把麻袋摔了,女尸半个身子漏出来了,”丁泽说,“吓!这女尸脑壳子没了,脸上全是刀痕,已经看不清眼睛鼻子了。”
“不过她的手真奇怪,右手紧紧攥着块东西,掰都掰不开。我以为是衣服,仔细一看是一块蓝色的帕子。。。良,你怎么了?”丁泽突然打住了。
良这才意识到手中的木柴不知何时散了一地。他忙弯下腰去拾,一边问:“然后呢?”
丁泽:“庇护殿的人让我们埋到天舞神山后面的那片坟地,我们挑了个空地埋上了。”
良:“具体埋哪里了?”
丁泽:“天这么黑,记不得了。再说,那边坟头少说也有几千个。。。”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良找个借口走了。那天晚上,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