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前,居然来了一波倒春寒。
半夜酣睡中,忽听一声炸雷,冰雹潜藏在雨水里,雨水澎湃在狂风里,一股脑倾泻了下来,小区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汽车警报声响成一片。
老虾被雷声惊醒,上了个夜厕,拉开窗帘子往外瞄了一眼,几盏昏黄的路灯和其他楼层几户亮灯的人家,都飘渺在狂风暴雨的铁幕里。“这狗日的天气!”他骂了一句,翻身上床,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到傍晚时分,雨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被困在家里一整天的老虾此刻感觉坐卧不安,昨夜的风雨中,他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长的梦,梦中他是一个盗墓者,在光怪陆离的时空里,通过一些记忆的碎片和残破的拼图,去寻找埋葬在岁月深处的东西,故去的人、素未谋面的人、活着却从不联系的人、热爱的人甚至憎恶的人统统出现,且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恍若一部精彩的无厘头风格电影。梦中有些镜头和桥段,发生在一些从未到过的地方,或山涧原野,或大厦颓墙,或卧室床头,或海边沙洲,不一而足。
夹杂其间的另外一些场合和人物,是消失在时光里早已忘记的,但其影像深深镌刻在记忆中的某一块铜板上,一旦除去厚厚的青绿色的斑驳锈迹,清晰可见。
老虾常常做一些他自己都不愿意醒来的梦,梦是一瓶自我疗愈的药,成年人很多时候,都需要的在梦里解脱醒着时的种种痛苦,“梦是一匹长翅膀的马,带人飞升至另一个世界。”他笃信自己对于梦的这个解释。
昨晚的马儿跑得正欢实的时候,却失了前蹄,将马背上披着闪光披风的老虾带着,一同掉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境。这个梦境比之前面的天马行空的探秘大串烧,自有其神奇,在梦里他获得了某种神谕,几位无比高大耀眼的神灵,和他说了一个秘密以及一串密咒,他要找到某个用厚厚的石门堵着的隧道,找到了石门,却完全打不开,他通过某种能力窥到门背后设计了两条沉重的硕大无朋的自来石,门一关上,自来石便死死地抵在门上,想打开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好用意念穿透进去,门背后是一条深不可测的甬道,两侧凹凸渗水的壁上,有一闪一闪、犹如磷火荧光般的东西,那是人类所有故事的碎片,有两面、三面甚至很多面,那表示人类故事的表象、真相或其它。终于走尽甬道,来到一个有着高高穹顶的椭圆形密室。密室中有冷冷的自来光,照射着一个巨大的四方水晶石函,那石函浑然天成,里面包裹着一张卷起来的纸,那纸里面有每一个人的全部秘密,过去遗忘的和念念不忘的、未来将要发生的和现在正在纠结的。这些个人的秘密,与人类命运连接,与宇宙运行的法则互通,人是一切,没有人,宇宙毫无意义。苦恼的是想要打开那水晶石函,需要一段密咒,密咒很长,那些神明每人读一段,老虾跟着读,读了后面却忘了前面,他只是一个被世俗生活牵着鼻子走的人,疲惫且木讷,所以力有不逮,没有能力记住那冗长的密咒。
可他真的想看看那命运的终极秘密,于是拼命念叨那些密咒,却只记住了几句,他赶紧掏出纸和笔写下来,离开石门,他从这个奇特的梦里回到上一层乱七八糟的梦中,将手中记有密咒的纸条给别人看,人们都笑了,因为那张纸条,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一整个白昼,老虾都头昏脑胀,可能昨晚降温过猛,感冒了,早起冲了两包感冒药,倒头又睡到中午才醒,感觉依旧不舒服,也可能因为昨夜的长梦,凡内容太过真实的梦,都会耗散巨大的精力,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天将黑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他站在窗口目睹了小区院子里走动的人都不再打伞,便穿了件长风衣,换了一双不易湿水的鞋,出门去吃点东西。
昨晚的狂风暴雨吹断了路两侧新栽的小叶榕脆弱的枝丫,也掀翻了一下小店铺的招牌和遮阳棚,路过丁字街口,四五俩摩托车并排着倒在积水中,没人去处理这些狼藉。路上行人了了,路灯光线昏黄而羸弱,本来受疫情冲击,生意不好做,下了一整天的雨,好多店铺不知是倒闭还是提前打烊,卷闸门紧闭,转了一圈,这个小区周边竟无东西可吃,抬眼看到江对岸新开张的文化旅游城有几家灯火亮起,不如去看看。
文旅城春节前后才投入使用,其原址是这座小小县城的中心地带,人们习惯称之为老城。城市升级改造,就将老城划定为棚户区,拆迁,招标重建,一排排高层建筑拔地而起,配套便是这座文旅城,开盘后,恰赶上疫情,没有炒起来。
拆掉老房子旧建筑的同时,也就拆掉了往昔的回忆、陈年的旧账,隐秘的故事,特别对于二十多年没有回老家的老虾,老城的拆除,对于老虾以往的记忆,恰似大风刮过荒野。
走到文旅城才发现开灯的店子基本都是江边上的酒吧,只有一家新开的饭馆,招牌灯光和字体装成了港式古早风,一问老板,说这个点没什么可吃的,他只好再往文旅城里面走去。
城里头多是两三层的仿古建筑,到处关着门窗,没有一家商铺亮灯,青石板铺的街道湿答答的,隔着老远的一盏路灯投来的光,照亮的不知是路面还是水面,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噗噗的脚步声,搅动着雨后这座小小空城凝固的死寂。
老虾此次回来,因疫情被困,无法离开,于是便在堂妹空着的房子里住下,等待着疫情稳定再作打算。古话说“无衣锦不还乡”,刚经历了企业倒闭的老虾,本不打算回老家,何况虽称为老家,早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只有大伯一家,但大伯已去世,大伯家小女儿虽在县城里成家,但本身没有太多往来,加之他离开了二十多年,实在是生分。奈何他前段时间做梦老是梦到大伯,西装皮鞋白衬衫,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在不同的环境中,大伯都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他喊大伯,对方却毫无反应,这样的梦出现三四次,有些奇怪,于是他就去找到一个搞风水的朋友,一推算,说伯父的坟地应该被水冲坏了,于他有求,最好还是回去处理一下,如此,他才悄悄回来。
回到阔别二十年的县城,一切都和他原来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故乡早已变了模样。伯父的坟因为修路被迁移到了新建的公墓,他站在一望无际墓碑林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生疏。
当下的情况不能离开,他便暂时安住着,基本不出门,也不去见什么人,在屋里追剧玩手机游戏。虽然和这座文旅城一江之隔,老虾却从未来过,直到此刻只身走进其中,更大的生疏感袭来,比起昨晚深邃怪异的梦境,这里才更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梦。
他抬头看看四周,想找一条就近的路离开这里走到更远一点的大路上,但周围的建筑勾出的是一样的天际线,阴云低垂,没有任何参照物,正想回头,却发现来路和前路早已分不清。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再往前走走了,好在文旅城并不是很大,就算是绕绕路,也必定走得出去。
果然,转了几个弯之后,看到一个亮灯的街口,走出去才发现来到了文旅城背面一侧的一条老街上,老街还是以前的样子,路灯昏黄,两侧大树成荫,有些墙体上和卷闸门上画着红圈、写着“拆”字,看样子却没有被拆掉,透过树木可以看到多数店铺都开着门,粉面馆、烧烤摊、理发店,生意依旧。
老虾一阵窃喜,总算是有浓郁的人间烟火了,坐下来热热地吃点东西,驱赶这突如其来的降温带来的透心凉的寒意。
站在街上扫视一圈,在店铺基本都关闭的那一端,视线的尽头有一家餐馆门口灯光一闪一闪,恍若八九十年代那种霓虹招牌,某种记忆仿佛被激活,莫名的力量吸引着他信步走去。馆子开在一栋矮层楼房的底商铺面上,这栋楼一字排开十多个窗户,但从二层以上便没有任何光亮,楼房周边浓密的树荫,与黑黢黢的天空连成一片,笼罩在头顶。
他稍稍站定,立刻判断出来,这栋楼应该是以前的农机大楼。
那时的农机大楼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立面贴了瓷砖的建筑,后来国营农机公司倒闭,大楼便成了集台球、录像以及初代卡拉OK等娱乐产业的聚集地,而眼前的这家餐馆,也正是当年生意火爆的“九仙饭店”。
当“九仙饭店”四字霓虹招牌抢入他眼中,老虾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地底升起,窜入脚心,往上直入天灵,多年前的往事一股脑汹涌而出,冲的他口鼻干涸。
这情况不对!他本能反应意欲转身离开,但双脚却像被钉子楔入地面,他惊恐地望向四周,路上空无一车,远处其他店子门口恍然人影绰绰,却没人往这边走,也没人往这边看,他想呼喊,嘴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来半点声音。
九仙饭店在他的记忆中,早就毁于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连同其他娱乐项目,都烧了个精光,后来县城里开发了新的若干条商业街,修了巨大的广场,这条老城中最热闹的街人气开始消散,这栋楼房便闲置于此,读大学的第二个年头,也是老虾最后一次假期回来,此后实习去了福建,他就再也没回来。那时他曾路过烧毁的农机大楼,荒草从烧得乌黑的窗口伸了出来,墙上的漂亮的绿色瓷砖变成了一块块斑驳的伤疤。
此时此刻,背着路灯的大楼其它部分看不大清楚,饭店招牌却更加抢眼,老虾在店门口往里一瞥,看到宛若梦境的一幕:桌椅、板凳、墙上的明星海报,进门处的大水银镜子,镜子的右侧有红色油漆写的贺词,和以往一模一样的电视,照旧摆在高高的立柜顶上,电风扇油腻腻地悬在半空,掉了漆色的玻璃格子窗照旧半开着,店里空荡荡,没有食客也没有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