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道山走出了金丰楼。
街道上原本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加上苏婉和米烨离开后,城卫又放开了附近街道的管制,一时间倒显得比往常更热闹了许多。
一辆辆马车停在街边下货,力夫扛着包飞快地往来穿行。店铺的门都打开了,掌柜在对照账目,清点货物,伙计们则手脚麻利地打扫卫生。街上有小贩沿街叫卖,行人遇见相熟的也行礼问候。
一时间,吆喝声,马嘶声,车轮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苏道山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向晴照居走去,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虽然并没有刻意想装扮什么,但因着身体的本能,他走路规行矩步,目不斜视。脸上天然给人一种古板木讷的感觉。
哪怕有时候被街上某些人,店铺里的某样货物吸引,跟前世逛街一样饶有兴致地看过去,也不知不觉地显得有股呆劲。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事情,这位苏家二少爷更受了关注。街上行人没注意便罢,若是无意中认出他来,便往往扯住同伴,或努努嘴,相视做出一种意会的表情,或干脆就交头接耳地议论。
话里话外,看热闹,看笑话的为多。
大家都难免好奇,真要是苏家垮了下去,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呆少爷会落得什么样的境况。
若是苏家还能继续待在城里维持一点土地产业,这位或许还能勉强过日子,无非就是身上的衣服破旧一点,脏一些,吃得差一点罢了。可若是被赶出了城外,约莫是活不下去的吧?
“我记得海棠阁的赵杏儿,便是被他给赎了身?”
“那小娘子可是千娇百媚,当年很是迷倒了一些人。大盛车行的罗老板在赵杏儿身上花了不少钱,本等着她梳拢接客,便拔个头筹,却没想到竟然被这书呆子给赎走了。”
“真是暴殄天物!”
“哈哈,张兄莫恼,这眼看着机会不就要来了?苏家若是一倒,这书呆子能护得住谁?”
“是啊,不止赵杏儿,听人说,上次遇见这书呆子带着妹妹在七曲池观鱼,身边带着几个丫鬟就个顶个的漂亮。”
“可惜,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一败下来,怕是死的死,散的散……”
人群熙熙攘攘。
清晨的阳光已经洒了下来,照亮了半条街道。
魏忠皱着眉头,走在距离苏道山身后大约十米的地方。而在他的身旁,另外三名苏家护卫依然是怒气满面。
他们听到了一些声音。其中尤为猥琐的,是两个站在一家瓷器店铺门口的中年男子。看衣着打扮,应该是某个坊有些身份和资产的乡绅。若非不能惹事,他们早就上去呵斥了。
一个护卫冷冷地瞪视着那两人,直到对方讪讪地扭过头去,才没好气地问道,“这位二公子这是要去哪儿?不是说去书院上学么,怎么又是来金丰楼喝茶,又是到处闲逛?”
“闭嘴,”魏忠瞪了他一眼,“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行了,管那么多!”
魏忠今年二十八岁,拥有八品上阶实力。平日里在苏家护卫队中干的大多都是城外的押送和护卫等工作,城中的这类保护任务极少。若非今天情况特殊,他们也不会被派来保护这位二少爷。
但即便和米家剑拔弩张,魏忠却并不觉得真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手袭击。
尤其是这集城,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看着,米家究竟要多大的胆子,才会公然向苏家的人下手。
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书呆子。
刚才苏婉来的时候,魏忠他们倒是紧张了一下,虽然自己的任务是保护苏道山,但在苏婉进金丰楼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随时都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但护送苏婉的苏家卫队人更多。
护卫队长冯庭亲自来了,还有族中的六品高手二伯公苏景松。马车前后开路护送的护卫更是多达二十人。
就算米家要袭击苏婉,那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随着苏婉的离去,这紧张的氛围仿佛也被带走了一般。现在魏忠就只想这位二少爷老老实实去书院,自己这四个人也免得跟在他的身后闲逛,不时被人用异常的目光扫来扫去。
走了没多远,苏道山过了街,向着晴照居方向走去。
就在魏忠等人准备过街跟上的时候,忽然,一辆马车疯也似的从街角冲了出来,向着这边疾奔。
“怎么回事?”
“马惊了,马惊了,让开!”
街道狭窄,人又多,路边还停着不少卸货的车辆,顷刻之间,剧烈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带来的混乱,就随着狂奔的马车向四面八方扩散。尤其是街道中的行人,更是连滚带爬地四下躲避。
街边的一队城卫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两个城卫迅速向街心靠拢,就准备伸手去抓奔马缰绳,另外几个城卫则赶紧大喊着将前方的人赶开,同时将一辆挡在前面的马车给拉倒路边。
这突入起来的一幕,让魏忠等人有些回不过神来。不过他们毕竟记着自己的职责,人虽然被慌乱的人群所阻隔,但都本能地纷纷踮脚昂头,向苏道山所在的方向张望。
也正是在他们视线抬起来这一瞬间,他们没发现,身前一个弯着腰连滚带爬的中年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蹿了过来。
噗噗噗噗!
一个人,一把匕首,闪电般刺了四下,旋即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人群中。
“杀人了!”街道上有人惊恐地大叫着。
“七品……”魏忠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出现的血洞,脑子里就只闪过这一个念头,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街道愈发变得混乱不堪。不光是街道中央和那辆失控的马车附近,就连两旁的行人和店铺,人们也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所有人都在下意识地躲避,下意识地寻找混乱源头。
当看见四名护卫倒在地上的时候,更多的惊叫声响起。
而这个时候,魏忠已经失去焦点的视野中,街道对面已经完全被混乱的人群所遮挡了。
苏道山的身影不见了。
有几个城卫正在往这边跑。
而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人们被惊马和杀人所吸引过来的视线之外,一位二等甲士面无表情地上了路边停靠的一辆马车。马车启动,拐进一条小巷,绕开混乱的大路,向集城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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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照居,樊采颐和谢寻白错愕地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
两人做梦也没想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苏道山这个新出炉的寒谷亲传弟子竟然被绑架了!
“……”
不得不说,对方的布置周密而巧妙。
集城街道上数以百计的人,几乎没人能搞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偏偏,两人就站在窗口,居高临下,而且视线也一直集中在苏道山的身上,因此将整个过程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初是苏道山出了金丰楼往这边走。正如樊采颐和谢寻白笃定的那样,这小子准备把苏家的麻烦给寒谷这个便宜师门带过来了。这混账目标明确,走得四平八稳。四个护卫就跟在他身后十多米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距离。
通常来说,在主人不想受到干扰的情况下,护卫或下人就会保持这样的距离。在这个位置,他们既不会像贴身保护那样显眼,又能在某些人对主人产生某种意图的时候,很快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例如之前有人冲苏道山指指点点的时候,就随机发现了后面这四个面色不善的护卫,于是纷纷知趣地躲开了目光。
从金丰楼到晴照居,总共就只有五、六十米左右的距离。苏道山往这边走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
而就在他走过一半,准备过街的时候,事情就开始出现变化了……先是那辆失控的马车的出现,将街道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东面的街口。同时,混乱阻隔了苏道山和护卫之间的联系。
紧接着,那个隐藏在人群中的杀手的袭杀,进一步加剧了混乱,强化了对四周人群注意力的吸引。
那是一个精通暗杀的七品武者,有心算无心,对付四个八品乃至九品的普通护卫就如同杀鸡一样简单。
而就在杀手出手的几乎同一时刻,苏道山也正好从几名城卫身旁经过。更“巧合”的是这些城卫所站的位置处于苏道山的右侧,而在苏道山左侧的街边,还停着一辆敞开门的四轮马车。
再然后,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一名七品上阶的武者,只需要一手娴熟的截脉手法再加上干净利落地顺势一推,就能在一秒内让一个晕过去的书呆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动手的那个城卫是米家的人吧?”谢寻白问道。
樊采颐点了点头:“他名叫米琅。是雷云门的内门弟子。之前岳世峰他们相邀的时候,我曾经见过。是一个有野心,也很下功夫的人。”
谢寻白皱了皱眉头:“这苏家的处境比想象的还更麻烦一些啊。”
城卫属于地方武装,由本地世家自行组建而成。平日里由城主统一调度。但在战时则要接受朝廷军方的统辖。例如驻扎在翼山城的烈火军营统领高守全就对城卫有指挥调动权。
若是由兵部直接下令,甚至连城主都不能干涉朝廷对城卫的控制。若抗命不遵,视为反叛。
当然,朝廷也不会光用人不给好处。除了负担一半的军饷供各大城市养兵之外,还为城卫提供了正统的军职。像米琅得授的城卫二等甲士,就是熙国军方体系的下层军官之一。
在一个城外充斥着疯傀和流民,无时无刻不处于战争状态的乱世中,加入军方几乎是每一个武者的天选之路。
因为那意味着资源,意味着权力,意味着快速晋升的终南捷径,也意味着更强的武力和势力。尤其是对于世家来说,若是自家子弟能在军中站稳脚跟,对于家族的反哺意义更是重大。
也正因为如此,各大世家对城卫这个自留地的掌控就非常紧。不光朝廷分配给城卫的正统军职会被争破头,就连不属于朝廷编制序列的小队长一类的职位都恨不得全是自家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谢寻白很难想象,身为六大世家之一的苏家,竟然被城卫出手绑架了自家少爷。
这只能说明,苏家在翼山城已经被边缘化了。
同时也说明翼山城的世家格局,远比想象中更混乱。
米家子弟借着城卫身份的掩护做这种事情之前,不可能不考虑城主朱家的反应。但他们还是做了,而且还是在集城这样的地方,足以说明岳家,周家,汪家和米家的联盟的强势。
说起来慢,实则不过只是两句话功夫。
眼看马车往集城外驶去,樊采颐自窗口一跃而出,如同一匹彩练般落在了对面的建筑屋顶上。
“师叔,我们跟去看看。”
谢寻白一声冷笑:“急什么,让那小子吃点苦头不好么?”
口中虽然这般说着,却也纵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