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堡,宗祠大厅。
微尘在斜投下来的阳光柱中浮游,房间里一片寂静。
苏家众人或坐或站,神情愕然,偶尔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都流露出极度地困惑和不解。
想不明白啊!
如今,外面已经是闹得沸沸扬扬。可以说全城的目光,都随着米家庄的一场血案瞬间集中在了苏家的身上。
尤其是苏家堡里,热烈得就跟过节一般。之前还心情沉重,忐忑不安的堡民和族人们,此刻都是满面红光,口沫横飞。不少人赌咒发誓宣称,早就知道家族会给米家来一记狠的!
真当苏家是好惹的?
前些年苏家还让着米家,是不想跟一个小家族一般计较。半年前,八叔公苏景齐之死查出来跟米家有关系,就已经是死仇了。而三个月前的锦瑟镇一把火,更是没了半点转圜余地。
所以,昨夜才袭击了米家的城外产业,抓了米祥。
这雷霆一击,不过是一个警告!
如果米家老实认输也就罢了,谁成想小小米家竟还敢垂死挣扎,米烨也是把手段用到了极处,胆敢就在城里绑架苏家嫡堂子弟,简直猖狂放肆。完全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他米烨也不想想,苏家既然动了手,哪能没后手?
苏启鸿当年可就是以算无遗策著称,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就连太祖皇帝都称其用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进退有据!”身为苏家后人,这才过了多少年,哪能就把本事丢光了?
族中跟这苏启鸿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老人,可还有好些个都活着呢!
这不,前脚米家把苏二呆给抓了,后脚苏家就把人给救出来了,还以牙还牙,反手杀了他家五个。
震慑全城!
现如今随便去外面打听打听,整个城都议论疯了。以前那些家伙,还冲苏家指指点点,讥讽苏家软弱,现在再让他们把话说来听听,呸,别说开口,就特么一口啐他们脸上,他们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一帮孤陋寡闻,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
只有真正的苏家堡人才知道,对于苏家来说,这般手段只是寻常,根本就不足为奇!
真正要把手段展现出来,哼,吓死你!
“不足为奇个屁!”
听着外面的喧嚣议论,大厅里,众人的心情简直复杂到了极点。什么事情做了,什么事情没做,还能有人比自己这些人更清楚?
外面那帮家伙厚了脸皮,鼓着腮帮子胡吹,可族中主事的这些人,个个都还懵着呢。
尤其是苏母,不时把目光投向苏显义。
若非她一直坐在这里,亲眼盯着这小儿子,自始自终动都没动,就连她都差点以为是苏显义背着自己出去了。
而除了苏显义之外,还能有谁!
想到这里,苏母霍然站起身来。
之前只是带人去交换,可以在这里等着,可如今,事情却陡然转向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这让她哪里还坐得住。
“去三叠塔!”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苏道山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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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道山咬着手指甲,侧耳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耳房的夹层空间,逼仄狭小,空气浑浊。他必须保持一种如同胎儿一般的蜷缩姿势,才能蹲在一根只有小腿粗的横梁上。
时间已经过去大约两刻种了。
外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纷乱的脚步声,惊呼声,嚎哭声,怒斥声喝骂声,一直就没停过。
凭借读书人的超凡特性,苏道山对外面的情况了若指掌。
最初发现尸体的是两个米家护卫。几乎就在自己躲进来不到半分钟,他们就已经到了小院门口,当时吓得声音都变了。跟在护卫身后的还有附近的居民,惊叫声中,消息一下就扩散开来。
而后,米家的族老就领着大队护卫在第一时间赶来了。在看见米珞等人的尸体之后,一帮人就如同疯了一般拼命调派人手,封锁整个第三坊,搜索凶手。同时派出快马传讯。
然后就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光是这座老旧宅院被翻了个底朝天,四周街道的每一处院落,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都被搜查了好几遍。附近的居民不管男女老幼更是全被集中起来,一个个分开询问。
情况有些惊险。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逼急了,米家人还真把屋子的天花板揭开,到处都查看了一番。那声音几乎就在自己的耳边。甚至有在屋顶上查探的人,几次都踩着自己头顶上的瓦片上上下下。
若非这个夹层空间太狭小,正常人都不可能怀疑这里。又若非苏家庄太大,需要把更多的人手和精力放在更大范围的封锁和搜寻上,苏道山觉得,自己搞不好已经被发现了。
后来,苏道山就听到米烨来了。
在金丰楼时,听他对苏婉下最后通牒,是何等地强横霸道。
之后敢下令在城中抓自己,也是干脆果决。尤其是和米琅的对话中,说起未来对付苏家必然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时,更是显出了十足的枭雄之气,可谓心狠手辣,鹰视狼顾。
结果一进院子,就直接吐血晕过去了。
差劲!最瞧不起这种人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合着你抓我就可以,我杀你儿子就不行?况且不就是死了俩儿子吗,你未来的孙子还死了爹呢,你看人家说什么了?
米家人丁那么兴旺,认养几个不行?
是不是亲生的就那么重要?
最招人烦的是,这家伙醒来后还嚎了一嗓子,那痛苦,那愤怒,那凄惨,那悲凉……
弄得自己到现在都心律不齐。
苏道山屏住呼吸,继续认真倾听。
到了这时候,米烨和米家的大人物们都已经离开了,尸体被收拾好运走了,该搜查的也都搜查完了,米家的人手和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小院只剩下了几个护卫和仆从留守。
正盘算着自己该怎么溜出去,忽然,苏道山耳朵猛地竖了起来——两道细微的风声疾速掠来,旋即,就有脚步声落在了耳房的屋顶上。
再然后,瓦片上叮叮当当几声清脆地声响,就像是什么钉子铁片一类的东西掉在了上面。
这个声音,让苏道山莫名地有一种熟悉地感觉。
“是谁?”
“难道又要把这里搜一遍?”
苏道山正心念电转,忽然,就听见有人在自己头顶的瓦片上敲了敲,如同客人敲门一般。
“出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苏道山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傻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跟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般,几近停滞。
“我知道你在里面,”那男子声音冰冷,“你逃不掉,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
真被发现了?!苏道山心都凉了。
“不行!不管是不是试探,都不能主动出去!”
“等对方掀开屋顶,我就装晕。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打晕了塞到这里面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道山心头飞快打着主意,同时盘算着预案:身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书呆子,当自己悠悠“醒来”的时候,应该是怎样木讷而无辜的表情?又是怎样懵然且气愤的反应?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都要提前预演好才行。
不过苏道山慌乱间,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米家人找到自己的话,应该是大张旗鼓,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才对。可现在除了两个人的身形掠过来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甚至连院子里的那几个米家护卫和仆人,都跟之前一样,该做什么还做着什么,毫无反应。
便在这时,头顶上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出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苏道山先是愣了愣,旋即一阵大喜。之前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他心念一动,身形化作雾气,下一秒已然出现在了樊采颐面前。
“苏道山见过樊师姐!”苏道山一板一眼地行礼,同时飞快地瞟了樊采颐身边的中年男子一眼,心下暗自揣测。
此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但看着自己的脸色,却是似笑非笑,眼神刻意显现出不太友善的样子。不过,他既然和樊采颐一起,自然就不是米家的人。
所以,他刚才用那种语气说话,只是在吓唬自己罢了。
谁特么这么无聊?想到这几日的传闻,苏道山心头大致有数了,口中却问道:“不知这位是……”
“谢寻白。”中年人没用樊采颐介绍,自己开口道。
果然是他!苏道山脸上娴熟地浮现一丝敬仰而惊喜地神情,整整衣冠,庄重地躬身行礼:“弟子苏道山,拜见尊长!”
因着他现在还没有正式拜师,因此,对于寒谷门中的长辈无法予以准确地称呼,只能统称为尊长。
“尊长……”谢寻白嘿嘿冷笑,微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过的蕴养期?”
苏道山哪还不知道自己被看破了,当下尴尬地瞟了樊采颐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就是立道心的当夜。不过当时弟子对此并不了解,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倒并非有意欺瞒樊师姐……”
樊采颐冷哼一声,神情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还是宋喜儿的样子看着娇媚活泼,更有女人味。”苏道山暗自咂嘴,觉得她这副雪仙子的模样简直就是个死人脸。跟个冰山似的。也不知道江湖上为什么那么多少年俊彦为之痴迷仰慕,趋之若鹜。
“好了,不用解释了,”谢寻白摆手打断苏道山,紧接着又追问道,“你领悟了几种异术?”
“两种!”苏道山心头一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紧接着恭恭敬敬地补充道,“阅读和临摹。”
果然如此。
谢寻白和樊采颐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眼神复杂。
心头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失望。
“好吧。”谢寻白见这小子在自己面前还算老实,点了点头,眼神柔和了一些。他扭头向院子里依旧残存着黑红血迹的地面扫了一眼,问道,“说说眼下,你自己是个什么打算……”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道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任凭师门做主!”
谢寻白脸上一黑。这小子的话换一种说法简直就是:“你们看着办,反正我把麻烦甩给你们了。”
偏还如此道貌岸然,冰清玉洁。
谢寻白冷哼一声,故意道:“第一,表面上,你跟师门尚没有关系,我们不便出面。第二,便是寒谷也不能随心所欲。你一下杀了米家五个子弟,这等血仇,若没个理由我们也不方便接过来?”
苏道山赔笑道:“启禀尊长,人不是我杀的。”
谢寻白和樊采颐都是一愣。
谢寻白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是谁杀的,我杀的?”
“也不是,”苏道山摇头道:“谁杀的不重要……”
“哦?”谢寻白好奇地问道。
“其实今日上午,弟子就准备去找樊师姐,请她替我引见尊长您。因为弟子听说,这些日子,尊长于北郡清剿流民营地,杀了不少魔修异种,尤其是城南狗头堡营地已经溃散……”
谢寻白和樊采颐听到这里,已然全明白了。
寒毛倒竖中,眼前这已然一伸手,便将米家推入万丈深渊的少年,却是一脸清朗明媚地笑容:“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尊长,真是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