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了地牢。
地上的枯草在阴冷中蜷缩起来,整间地牢依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味,比他离开时愈加浓烈了。
又来了几具新鲜的皮囊,可以下脚的地越来越少了。
犹留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才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武定山的尸体横在草堆上,被专食腐肉的尸虫覆盖。
一场饕餮盛宴啊!这些尸虫来得异常,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参良的手段,但愿不是嗜好。
能在皮囊里种下各种蛊虫,区区尸虫又算得了什么稀罕事!
好在,武定山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要不然非真疯不可。这出戏,大概是演给他看,意在唤醒私生子对灵息的渴望。
皮囊未死透,已腐烂了大半,生息还在做最后的苟延残喘。没有人能经历这一切后还保持正常,但愿武疯子真的异于常人吧。
缓缓走向武定山,他琢磨着怎么开口,毕竟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黑斗篷并没有跟进来,应是嫌腐烂味道太难闻,又或者已经没有什么价值的信息可听。
在一团乱发前蹲身而下,他望着武定山已经开始溃烂的面部,极力忍住了喉咙里的痒意。该死的参良,根本就是存心的!
死亡即将发生,就在他的眼皮下。或许更正确地说法是这副皮囊没有任何养分,不足以成为任何生息的寄生之所。
正常死亡的身体不会腐烂得这么快,定是武定山体内的蛊虫加快了腐烂的速度,又或者这是尸虫误以为这些是腐肉。
可惜这里没有闲置的活皮囊可借用,而他绝不会为了救武定山去掠夺他人的皮囊。这是他的底线。
底线!原来我也有底线啊。犹留为自己的心声感到些许惊讶。从前底线二字,都是从李采办嘴里蹦出来的,为了和厨娘争取更多的买酒钱。
此时,望着他的眼珠子,已经没有力气在眼眶里滚动了。但他非常确定,武定山是强撑到了现在。
谁能想到,武疯子的忠诚竟然给了传说中的守林神——森林之子。
“这副皮囊不能用了。”他告诉武定山。
只要生息还在,就能听见他说话。
近乎尸体的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结在烂皮下一动不动。
“我承诺过要救你,就必定会救你。”这种事情,他没有任何经验,只能凭直觉了。
地上的烂皮囊除了越来越浓烈的腐味,已无法做出其他的反应。如果武定山此时还能驱动腐烂的躯壳,那绝对是武疯子干过最疯狂事情。他有种祈祷千万不要出意外。
鼻子下的腐味比寻常的尸堆所散发的恶臭更令人作呕,大概是那些蛊虫也一起发烂了吧。
尸虫越来越多,仿佛武定山身下就是虫子泉眼,须臾已经包裹住了脖子以下。
“武定山,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并没有把握,从前也不曾做过。也许你就这么死翘翘了,从此灰飞烟灭,和你的父亲一般,无法去往该去的地方。但如果成功了,或许你还机会继续活下去,只是不再是以人的形式了。我不知道到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要想在这地宫里把你带走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参良正等着看我如何救你。如果你听见了,就给我动一下眼珠子。”
眼珠子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权且当你同意了。”
地上的眼珠子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彻底坍塌下去。
时候到了!就是这个时候,犹留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掏出了水囊,往武定山的烂脑门上缓缓倒去。
旋即,他似乎看见有一股气体绕着水流爬进了水囊之中。
对啊,这是万水之息处取来的水,定然能护住武定山的生息。他才恍然大悟刚刚的失魂,该是被一魂牵了鼻子。天底下,除了人本身自有的皮囊外,再也没有比万水之息更适合养息的东西了。
“没想到你运气不错。”他将木塞子塞进水囊的囊口中,站了起来,往地牢外走去。
黑斗篷懒得走进地牢,左肩依在墙壁上,歪着脑袋,右手指甲拨弄着墙上的倒霉虫。
“武定山死了。”他宣布。
“公子不是答应过要救他?”黑斗篷眼里闪过怀疑。
“你让我去哀求参良?”他吸了一口气,抬起下巴,“只要博赫还是七子七族,按规矩,参良见我必须下跪。这些年,族长是对他太纵容了。我不是博赫努一,有些规矩,他是时候学习了。”
“公子你是七子七族血脉,自然尊贵无比。”说罢,黑斗篷折下了膝盖。
犹留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我要参良行礼,不是门人的习惯臣服。收起你的膝盖,我不稀罕。”
刚弯下的膝盖踹了回去,黑斗篷往后趔趄两步才重新站稳。
站稳后,黑斗篷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侧,目光落在脚尖上。
“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他要了你,去我的小暖房前站着吧。”
“我与誓了主人。”
“你也与誓了我!”
“总有先后。”
“我乃七子七族血脉,参良算什么!你算什么!”他将黑斗篷刚刚说过的话砸在僵硬的面盘上。
越看这张死气沉沉的脸,他就越生气。长屏内外活生生的一个人,一回到参良身边,竟然连条狗都不如。狗失去了自由,忠诚于人,却起码还保留着狗性。
他用余光扫过黑斗篷的脸,并没发现任何有什么变化,忍不住发泄道:“人有时,真是不如一条狗。”
“公子想要一条看门狗?”黑斗篷问。
“对,一条忠诚的狗。”
“什么样的?”
“你这样的。”
“主人养了几只黑狗,咬起人来,绝不输于狼。”
“我对养狼没兴趣。”
“公子从未养过狗。”黑斗篷笃定道。
私生子怎么可能养狗呢!定然是参良的耳朵带回来的信息。
“谁说博赫城堡没有缝隙,小暖房里有几块石砖你大概也一清二楚吧。”他讨厌这种感觉,仿佛赤身裸体。“看来参良对你无话不说啊。”
“公子忘了我的任务?既然要负责公子,自然要做一番彻底地了解。”
“包括被虫子吸光血吗?”他对此耿耿于怀。
“任何计划都难免有意外的时候。”黑斗篷否认。
“武定山的皮囊已经腐烂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子还没想出办法救他?”
“我想和你借,奈何这种异术我不会。你家主人门人众多,要不你去和他说说,派个异士让我使唤一会。”
“武公子细皮嫩肉,最在乎外表,绝不会喜欢我这副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的破皮囊。”
“都这时候了,活着比较重要,我想他能将就。”
武定山在水囊里发出了抗议声:“我不能将就,你休想把我塞进这副丑陋不堪的身体里,那还不如让我死个干净。”
原来生息不需要嘴就能说话,而他不用经过耳朵就可以听见。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
黑斗篷继续与他并肩而行,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异声。
他松了一口气,自然不会理睬武定山这种无理取闹,警告道:“你已经不是武家二公子了,别挑三拣四。就算我把你装进苍蝇的身体里,你也必须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
“休想!”
“由不得你!”他的手指不停敲打水囊,“再敢废话一句,我就把你倒进粪坑里,反正有万水之息护着,你散不了。只是,尽管不会消散,但从此这个味道嘛......”
“一切听从四公子的安排。”武定山终于屈服了。
“不当武二公子,你还是一样聪明。”
“黑斗篷,不过就是家奴,你要他做什么?与家奴并肩而行,这是博赫家的规矩?”武定山无法接受黑斗篷的存在。“你为何对他另眼相看?”
“当初,你们武家父子目中无人,根本赖得将博赫家放在眼里。我还记得去铁城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记仇。
“一个下贱家奴如何与我武家二公子相提并论!”
“他还是个人,你是什么东西?”他吸了一口冷气,“一团寄生在水里的气罢了。”
“就算如此,他还是个家奴。”武定山告诉他,“都说是我武家眼里没了博赫努一,为何不问问博赫努一眼里可有七子七族?是我武家拿走了博赫家的威严吗?说到底,是七子七族不抓竹鬼后,就没有东西可立威了!”
就在这时,黑斗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瓶灵息,放在他手心里,说:“主人说,只要在半个时辰内将灵息浇灌在武定山的尸体上,生息自然能撑到公子找到新皮囊。”
“参良能有这等好心!”武定山在水囊里喊道。
“闭嘴。”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犯错而功亏一篑。
黑斗篷默默跟随在身后,不发一语。
真是无常!武家的半分命运,竟然直接腐烂在地牢的枯草上,另外半分业已是蚕食殆尽的空壳。武定山的生息若是有个意外,武家从此真真是死了干干净净,只有过去,再无将来。
失去皮囊的生息无处可去,无宿主可以寄生,只能游荡在空气里,要么被吞噬,要么溃散。
去不了地狱的鬼,如何重新为人呢!
野林铁霸、武疯子,昔日在南方野林那是何等的风云人物啊。
“腐烂的皮囊,已无任何意义。”接着,他笑问黑斗篷,“其实我也挺合适那张铁椅子,你觉得呢?”
“恭喜公子,主人恰巧也是如此认为。”黑斗篷面无表情,不知心中所想。
“带路吧,地上就是和武吧!先让我去试试那张椅子。”
黑斗篷目瞪口呆望着他,有过一会儿的失神,随即恢复正常。
“这个答案显然在参良的意料之外。”他直截了当问。
“是。”
“我可不是武定山,你和参良最好记住这点。”
“是。”
“如果我想得到你......应该如何?唯有杀了参良?因为不可预料的意外而终止你们的誓约?”他对野林男人并不了解,但对野林的誓约有个大致的印象。
“是。”
“该有个新局势了,可惜又多了一副该腐烂的皮囊。”
“是吗?”黑斗篷问。
当然!犹留没说出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裹着烛油味道的阴寒吞入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