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华而成的白色冰晶将老银杏的树枝压弯,顺势耷拉在犹留的肩膀上。
“霜冻?”他好久没有这么认真去看霜冻了。
自从洛王来阴城后,私生子的整个世界都变了,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做个透明人。
“和武冬季的霜冻并不比阴城温柔。”黑斗篷收起了双手。
还没有来得及区别,灰蓝色的天穹已经飘下了雪花。
“落雪了!”他有些诧异,毕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时间了。
从前,他很在意时间的变化,白昼慢得出奇,仿佛一天就可以琢磨完野林的一段历史。也许是因为期待长大成人,也许是小暖房窗台上的蜘蛛网都已经玩烂了。现在已算是个男人了,他却忘记了时间。
自从一魂归来后,时间好像从他的脑袋里连根拔起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深刻地烙印在脑袋里。
黑斗篷冷漠地望着落雪纷飞,淡淡道:“冬季常有。”语气淡薄,仿佛这一切独立在另一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
仇恨真是可怕的牢笼,将黑斗篷囚禁在逼仄之中,再无任何触碰外界的机会和欲望。
不过,今年似乎与往常不同。
“野林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下雨,下雪倒是教人惊讶了。”他想起了入住城堡的第一年的第一场雪。
那也是他记忆以来第一次认识雪,比起今日的雪花,简直狂妄至极。
那日,雪从仙岭山脉上倒了下来,几乎将半个阴城淹没。
地隰云溪在石阶上,为他堆了一把雪剑。
“今天,立身雪中,我博赫地隰以继承者下任族长之名,向雪神起誓:我将护犹留一生。”地隰的右手按在心口上。
“今天,立身雪中,我博赫云溪以继承者下任首领之名,向雪神起誓:我将护犹留一生。”云溪的右手按在心口上。
记忆如影子,永远无法丢弃。
“今天,立身雪中,我博赫犹留以森林之子之名,向雪神起誓:我将护博赫一生。”他的右手按在心口上。
雪神见证了每个人昔日的全部誓言。
从遥远的记忆里拽回思绪,犹留直视前方。
武家的祖宅就建立山多林茂的城北。他们伫立在北区高峰处往下俯瞰,丘林起伏,树浪汹涌。
茂密的树冠,就像一朵朵硕大的蘑菇结成云朵,撑在了古堡的头顶,将巍峨的十几座古堡掩藏在底部。
他依稀记得,上次来和武,从博赫官道经北城门转入主城道时,路过了一条令人侧目的道路。虽然只是匆匆一瞥,路宽足以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
那是一条阴城都没有的平坦大道。这在他的意料之外,阴城乃是博赫领地上的博赫主城,但阴城的路不宽也不平坦。
尽管扬着博赫旗帜,但他们依然按照规矩,先行去了博赫驿站。只怕那时候,和武的实际控制权,已经不在武家父子手中了......
云溪见他诧异,便及时告诉他;这是去往武家的路。
“好大的胆子。”他有些气愤。
“大哥,我就说我的小犹留眼睛里揉不下沙子。”
“铁城较为特殊。”地隰解释。
“特殊个屁。”云溪反驳。“还不是博赫努一太纵容了,武家父子早忘了自己的身份。再不恢复跪拜礼,博赫领地上,还有人记得博赫努一是谁吗?”
“不过是一城之主而已。”地隰不以为然。
“博赫努一住在阴城,也不过是一城之主而已。”云溪嘲讽道。
这有何难!“不管铁城做了什么,都是博赫领地上的一个大城,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难不成,武家父子还敢违逆诸神旨意?”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要是武家父子生了异心呢?”地隰侧脸问。
“铁权怎么给出去的,就怎么收回来。”他那时候心无旁骛,想法纯粹至极。
“未来的族长,你该赐予博赫第四子封地了。”云溪建议。
“这样的话,别让第四个人听见。”地隰训斥道。
“是,博赫长子。”
......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此段记忆,竟然已过了五年时间,那年他才刚刚十岁。
野林一年四季几乎无二致,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溜走,察觉时让人措手不及。
高处不胜寒,寒风已经招呼过他的面盘二十几次。
“公子在想什么?”黑斗篷终于打断了他的烦躁。
“欣赏风景。”他如实回答。
“和阴城不同?”
“当然。”
黑斗篷怀里伸出了右手,用手指头点着远处幽绿介绍道:“那是东大门,出了东大门,再往前走一段,便是阳仓地界。”
“阳仓?”他从来不知道阳仓在那个方向。
“都在南麓,两地接壤,公子为何如此惊讶?”黑斗篷皱起了眉头。
这五年,整整五年啊,犹留才恍然大悟,这五年自己是一点都没有进步啊。
黑斗篷的暗示已经很明显,参良还真是用心良苦。阳仓城的下一任城主正是博赫乔择。
“私生子的未来什么都不用干,自然不用知道阳仓在哪,哪一块与和武有了苟合。”他没好气道。
“看来公子心情不错,我在阴城多年,却未从看到过一眼风景。”黑斗篷没有执着于离间,旋即感慨道,“公子刚来,就能一眼看到风景。果然是特殊命格,我等凡夫俗子无法相提并论。”
“风景在你野林中,是你无心罢了。参良还想知道什么?”他逐渐烦躁起来。“真是没完没了了,有屁让他一起放了。”
“是我的心里话,和主人无关。”黑斗篷的侧脸,硬如山骨。
他转头,看了一眼黑斗篷的眼神,和长屏里的眼珠子一模一样,于是提醒道:“你眼里只有仇恨和参良,蚂蚁都钻不进去,哪来的风景。”
“所以我羡慕公子。”黑斗篷说出了羡慕的理由,“公子心里没有仇恨,宽大如天地,可以装下一切新鲜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他面前,这么直白地夸他。
“恐怕整个野林,只有你会羡慕私生子。”犹留颇为难为情。
“我与公子曾并肩同行。”黑斗篷提起了长屏内外的那一段共同记忆。
“曾?看来你是恨透我了。”
“不敢。”
“还有你不敢恨的人?”
“公子是例外。”
“你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了,难怪参良总是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拔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黑斗篷没有把话说尽,参良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不过有件事情,黑斗篷说错了。
“若是换个心境,这里的风景别有一番滋味,与阴城同属仙岭山脉内,却还是独自生了几分不同。”但现在就算看见神仙的居所,他也打不起兴趣。
“我看都一样。浓云、树林和人。”黑斗篷摇摇头,“我看不出任何风景。公子真信森林之子是野林的守护神?”
“野林神多,多一个保护野林,自然是好的。”他不想撒谎。“可惜诸神并不保佑私生子的自由。”
“只要公子愿意,公子随时可以得到自由。”黑斗篷说谎的能力全看目的而决定。
犹留很清楚,只要没离开和武,他依旧身在地牢中。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握紧了双拳,差一点就落在黑斗篷的颧骨上。
被仇恨吞噬的人和被欲望吞噬的人,一样可怜!
到底是什么的一种感觉呢?他一直在确定自己的情绪因何而起。也许确定了情绪生成的原因,他就能挣脱目前的处境。
憋屈?对,就是憋屈,犹留感觉自己的每个毛孔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的。
一个家奴穿着的男人爬上了陡峭的石阶,将一道命令送到黑斗篷手里。
“参良是让把我推下去吗?”他向外看了眼,立即后悔自己长了一条胡说八道的舌头。
“主人答应了公子的要求。”
“哦,那就是买卖已成。”
“买卖暂成,世事无常,瞬息万变。”黑斗篷坚持。
接下来的一段静谧时光里,黑斗篷似乎已经被参良所说服,压制住仇恨没有与他作对。
但如尖锥似的目光,时不时侧目在他面盘上,几乎要戳出了洞。
而他自己瞎编的这个故事,还在继续酝酿,脑袋里却一点大概都没有。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吧。
此城不仅仅是参良及长生不老族的建族地,更是各类异术的修炼场。否则,他无法解释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为何在进入铁城之后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喘息。
还有另一个担心一直横亘在他心头,博赫努一和议事厅对和武到底知道多少?
长生不老族的目的,当真只是止步于活得更久吗?
在这点上,他根本不相信参良。人是会变的,毕竟时间可以改变天地之间所有的事情,特别是对誓言可以随便背弃的人。
对于森林之子而言,他应是野林的守林神,不是人族的守护神。
对于私生子而言,他只是被冠与博赫姓氏的寄生虫,实则无权无势无地位,当然也没有任何作为的空间。
放眼整个野林,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去扶植栽培一个私生子。
哪怕某天野林人人尽知,这一世是他为森林之子实现为人愿望的一趟人族之旅。
望着南峰山方向,据说在那生有一片野生的樱花海,但此刻,他什么都看不见。
从长屏回来后,这种绝对无知的迹象几乎没有发生过。野林是森林之子的地盘,在一魂的记忆里,没有不熟悉的景色。
可见那些异士的厉害!参良到底在铁城里养了多少异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不楚的。
偌大野林,其实早已活被异士监控,犹留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森林之子的魂魄只是归来了一魂,若是此时出了任何差错,也许森林之子再也无法归来了。
这个风险,他自问无法承担。
不过,他也不担心,只要参良钻进了欲望这个大笼子里,其实故事的真假已然不是那么重要了。
两个人伫立在塔楼上,和武风光尽收眼底。
寒风凛冽,如刀子在颧骨上磨砺,疼得他想叫娘。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高度,去俯瞰在野林里具有霸主地位的重要大城。继位大典将在午后进行,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有机会接触武天意。
毕竟,私生子活着,那秘方才能起作用。
无形的剑始终横在他的脖子上,但无论是黑斗篷还是参良都不敢让手指肆意乱动。
两个男人并肩站在冷风中,不发一语,气氛越来越诡异。
“武天意在哪继承铁座?”他忍不住开口。
“城东。”黑斗篷说。
“东大门方向?”
“正是。”
此时他才明白,黑斗篷为何无缘无故介绍铁城东区与阳仓接壤。
他侧身,远眺宗祠方向。
死亡气息在浓黑色的半空中,郁结成疾,一团叠一团,越来越硕大,最后像幕布般挂在武家祖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