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8月14日，时间到了日落。
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缕缕炊烟，那些随着老乡绅和弗恩、从威杜村迁移来的农民们还是吃不习惯草原的伙食。
所以，他们的生活方式大多还和过去那样，烧火烹煮，能造锅就不架烤。
天边的大雁飞过，长鸣不断，远处的草地和池泽都很宁静，旷野悠寂深远。
我负手站在营帐前，直到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喊声。
『主人，该吃饭啦。』
若月走出来，扯了扯我的衣角。
『噢！』
肚子还真是饿，毕竟成天的审理文书是个麻烦的工作，而且还浪费脑力。
说起来，可能有点搞笑。
寡人觉得干这行有时候竟然比搬砖还容易饿，往往吃晚饭以后连干上两三个时辰，整个人突然就有点脑力不济了。
因为啥而不济啊？因为肚子饿的慌了，饿的人感觉干啥都没动力了。
大概是脑力消耗太大了吧？
晚饭是烧饼，羊肉汤。
羊咩咩一听说吃羊倒是吓得直哭，苦求大家将来别吃自己。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吧？这点真该跟牛彩彩这个“牛人”好好学习了，毕竟她的父亲还真是若无其事啃着牛排还说这就相当于人类吃猴子的……
其他女孩倒是安慰半天，才把她哄进被窝里早早睡了。至于牛彩彩和玲珑，两丫头虽然是牛人和兔人。但却也是向来不吃肉的，自然不会来和我们一块吃晚饭。
但雪莉女王也在，没有带上她的亲信。
我请她到寡人国君的位置上就餐，说咱自己随便找个角落，或者蹲在门口都行。
女王不同意了，眉头拧着很是不满。
『恩人，你也是一国之主了，吃饭理应端坐，要让臣子们看见自己行事不违背礼仪才是……怎么可以蹲着呢？让其他臣子看了，多没形象。』
她刚说完，寡人已经蹲在营帐门口。
雪莉登时翻了个白眼。
寡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女王，蹲着吃饭才香咧！形象？（挥手）得得得，你别说什么一国之主，你把个皇帝饿三天。你看他吃饭是不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那扒饭的模样，到时候你怕是看了更惊讶咧。』
『……是吗？』
她眼角一弯：『我还没试过连饿三天呢。』
『…………』
寡人突然感觉碗里的东西一下子索然无味，无法下咽……是啊，我之所以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曾经真的饿过不止三天。
最后当得到食物的那一刻，我像头饿狼一般，如同疯了一样饥不择食。甚至恨不能一口将它撕咬到碎开，再一大口的塞进腹中……
倒不如说，今时今日，天下怎么可能没有像我当时那样的人呢？
很多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呢，很可能万一哪里有个动荡，这些人就会立刻变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民。
寡人忍不住站起来了，沉默不言。
女王看到在下的神情，还是迅速意识到是自己失言了。
『恩人，别介意，本王刚才不过是玩笑话呢……倒不如说，我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不是说明了什么好的方面啊……』
『女王，别介意。』
我反倒安慰起她了。
『你看我这人……一下忽然就多愁善感了，真是没有气度啊。』
蹲着也吃不下了，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把碗里的汤端着喝尽了。
回到营帐里，我把没吃完的半张饼塞进怀中。
这玩意干的，放着也没什么，因为坏不了。
我打算等下次饿了再留着吃。
穹琼看见我这么快就回来放碗，惊讶的起身说：『主人，您今天只吃这么一点吗……』
我摆摆手：『没事，你们继续吃，我今天……呃……胃口突然不太好。』
穹琼摇摇头：『这怎么行呢……您如今是日理万机的人，这儿少了您就会不成方圆的……主人可要多注重补充营养才行啊。』
『……真不饿，你们吃。』
露易丝擦了擦嘴角的油，走到我这边来，回过头去望向大家。
『喂，他不会是又生什么怪病了吧？我觉得可不是没可能。』
『什么！？』
穹琼闻言，登时猛扑过来。
『病了！？』
露易丝则一愣，道：『我只是说……有可能啊……什么连环症状什么的……毕竟那个白陀可是稀奇古怪的治疗过他，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被打开过脑袋呢？』
穹琼哀叹道：『这怎么行呢！？主人要是真的病了，穹琼就太自责了。』
下一秒，穹琼把她柔软的手心贴在我额头上，神色已经着急起来了。
『（语气发抖）主人……您没事吗？您可千万不要惊吓穹琼啊……您要是再病了，我会难受死的。因为……以前都是因为穹琼不好，没有注意让您调理才出了那样的事情……我……』
『穹琼，说几遍了？』
寡人叹了口气：『开颅治疗那事本来就和你无关——染病之因怕是我年轻的时候干活不讲究罢了。』
『……』
『还有，你现在也是孤身边的人了，以后也是要承接大任的人。凡事要沉得住气，其次，我以前就说过，别把自己当成个神仙！你没有办法背负一切的事情。』
『可是我……』
『别担心，我没病，你尽听露易丝那傻瓜瞎说！好的不听，你听坏的。』
我拎着盆打上点冒着气的热水，洗洗干硬的毛巾，狠狠擦了把脸。
露易丝倒有些羞恼，握紧手里的路灯。
『我也是为了你好嘛，那样的事情要是再发生，你觉得……大家真的像你说还能去沉住气吗？？倒不如说，经过这次的教训，你以为下次还能瞒得住大家吗？』
此言一出，不安的气氛在场上蔓延起来。
妾薇薇点点头，说：『我……还真的不敢想象，如果这会儿有人来与我说，夫君危在旦夕，妾……妾……』
马素苏道：『虽然知道那样的事情现在是不可能发生了，可将来呢……』
舞空听话就听了一半，但露易丝说的话，她还是理解了。
一向好吃的她竟然也皱巴着小脸，一脸苦闷。
『是啊……一想到哥哥要是再昏过去不醒……我就好像……吃不下东西了。好饱哦，怎么回事呢……』
其他女孩也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几乎都把疑虑写在了脸上。
『嗨，气氛这么沉重干什么？』
寡人摇了摇头：『那样的事情大家操心不来的吧？真碰到了，你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啊。』
『那怎么行呢！』露易丝果断摇了摇头：『不会再让你碰到那种事情了，我是说真的，你相信我！我以后会努力的，我一定能再帮到你更多忙的。』
『……谢谢。』
『我是说真的呢！！！你不相信我吗？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混蛋二英长！让人讨厌的男人，你……你干嘛总是要自己一个人背负痛苦啊？你不信任我和你身边的人，不能和她们分担一下你所遭遇的一切吗？』
『我……』
『说到底！反正都是不能吧？你要是能的话，你现在就不会结巴了！！！我讨厌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在替我们承担。你以为这样就不会让大家痛苦吗？如果你有三长两短，我们心里……只会更难受才是啊！！』
『……』
我无言。
而她说完，居然气的转身跑出去了。
寡人低垂着头，不知如何向身边的每个人交待。
这儿便死寂下来了，大家都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的确，露易丝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想的。明明大家都很想帮我，但有时候她们感受到了一种抵触。
这仿佛是在说：『你们不要过来，这儿会有危险，我一个人在这里顶住就够了。』
但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们看着这个人因为这样而再深陷险境，每每还要为了守护自己去做一些做不到的事情，那只会感到心如刀绞。
穹琼的情绪也有些低沉，微微鞠躬。
『是的，主人……如果您碰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还像过去那样……和大家谈一谈吧。我们知道主人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主人了……您如今正是展现格局远见的时候……但正因为如此，不要在这条道路上被世人成见麻痹自己啊……向别人倾诉一些事情，不是一种丢人的事情，也不会令别人因此难受。大家会理解您的，知道了您的心声，也会心里更踏实的。我们真的很想知道主人最近在想些什么。请您务必不要担忧，坦坦白白的告诉我们，这既不会让您丢失尊严也不会产生困扰。因为大家都是主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们只是想要理解您的遭遇。』
『穹琼……』
『请不要打断我，主人。』
穹琼双眸含情脉脉，直直注视着寡人脸庞。
『请您再答应穹琼，哪怕是将来，有一天还遭遇了像过去那样的事情。到了那时候，请主人，不要再隐瞒大家，放胆的说出来吧，让大家随您一块痛苦，一块承受你的命运……如果是那样……大家……到了那时候一定会放下心的。』
『……』
我望向四周，明美若月也站起来向我鞠躬。
『是啊，主人，故意瞒着大家有什么用嘛？我们每个人，事后得知了真相也只会更痛苦，更不能释然啊。所以，您就答应穹琼姐姐吧。』
『对，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夫君不应该隐瞒妾，让我们在事后才手足无措的接受真相。』妾薇薇也说道。
露露耶？抱着酒瓶睡着了。
蓝空和晴空把她摇醒了。
『说点……什么吧……』蓝空怯生生的说道。
『啊？』
露露耶醉醺醺的，打了个酒嗝，神色诧异。
露易丝从帐外又冲进来，对她咆哮道：『所以说，这时候就别给我酩酊大醉了啊！！！』
『呃呃呃！』
露露耶被掐住脸，嘴皮被强行拉开。
露易丝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想安慰我，用自己的声音装作是露露耶。
『好了！我是露露耶，我也不希望你再欺骗我们了，你到底能不能做到啊！？能的话，给我们一个答复啊！』
『…………』
过了很久……
『好吧，我答应……』
沉默半晌，这回答终于令在场的所有女孩舒缓开了眉头。
『太好了。』
『是啊。』
每个人笑颜顿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我的心情却更复杂了，只是没有再表现出来。
『我……出去走走。』
话音落下，我已经独自出去了。
（二）
是夜，虫鸣。
寡人在月下独自策马跑了一段，然后独自下来，漫步在草原上。
不知为何，有些事情总是想不清楚，越想心里就越糊涂。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就蹲在河边洗了把冷水脸。
从这一刻开始，我更加开始认为自己是个人渣了。
穹琼她们所说的，什么我是为了大家好，所以故意隐瞒大家。
这都是错的，我现在才恍然大悟过来，我以前这样想，都是假的。
如今我才弄明白，我真正的潜在意识是怎么回事。也就是，我冥冥中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自从遇到大小姐，又和她生活了半年以后，很多事情我才恍然大悟。
以前我之所以故意和其他女孩保持距离，不是因为我想为她们好！！！是因为，我他妈根本就是个人渣！！！
寡人捡起一块石子，狠狠的抛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我之所以这样做了……只是因为想把她们给留住，我害怕说出了一切，坦白出一切，她们会憎恨我，厌恶我。
不知不觉下来，现在大概已经隐瞒了很多事情，也隐瞒了自己是个人渣的事实。
但最可笑的是，当年……倒不如说凡界的数十天以前。
我还把自己当成一个要殉道的人。
道者，何等高尚。
我哪有资格去殉道？？
我甚至在如今，没法再面对她们了……
过去，我真的喜欢过她们吗？
还是说，我只是把她们每个人当成解决自己本能的工具人。
我不知以后该如何和这些人走下去，因为我很清楚，我给不了她们真正想要的，那份只属于她们自己的真情。
也就是说，我只爱你的那种意思吧……
我敢对大小姐说这句话，但是如今，我又不敢对除了她以外的谁再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只要再对除了她以外的谁说上一遍，那就等于亲手把“我只爱大小姐”这句话毁灭的啥也不剩！
我很纠结，倒不如说，如果历史可以重来。
我情愿当初珍惜每个人，默默的守护每个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让她们已经委身于我了，再谈守护。
如果再有将来，我暗暗保证。
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了。
对她们，以后我必然会负起责任，不为什么，只为偿还过去那个混蛋二英长犯下的过错。
以后是要娶过门也好，给她们名分也好，哪怕让大小姐落泪，我不惜一切也要祈求她能原谅我一次。
我没有背叛她，不是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只要这一句话，如果她相信就没有问题了……
我暗暗攥紧拳头，半晌后，仰天长喝。
『全天下，给我好好的听着！』
『我二英长，日后绝不会再轻易犯下过去那样的错误了，从今天开始，我会老老实实的，绝不然大小姐再觉得我是个混账和糊涂鬼。我可以向你保证！』
而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
这样的誓言，只是井中捞月……
人活在世上，总有身不由己……
我也绝不会想到，这样的想法，没过多久就被我自己给丢掉了……
虽然那时，我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丢弃它。倒不如说，当时我并没有意识。
但是，从那以后，我还是破罐子破摔了下去……
什么？日后的人看到这儿，会捂住肚子狂笑，会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
那就让他们这样觉得吧，我如果不挺直脊梁，天下诸侯就会将我的腰杆子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