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没死就好，管那么多做什么。”他垂着脑袋看着爬上他鞋尖上的小青蛙，低沉闷道。“老怪物说你等不了。若不是老怪物有私藏的药丸子，你还能站在这里骂人吗？”
“臭小子，你那是什么眼神？”田老头质问，转而惋惜。“唉，若那白花真如马爷和谣言所说，老子服用后指不定就能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啊，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大肉、摸不完的女人。”
“尸体不会吃东西。”他回答。“更不会摸女人，只会冷冰冰的，和石头一样。”
“他为什么要救老子？”
“你自己去问。”
“指不定是老子有两条命，用完第一条，第二条接着穿这身皮囊，和马爷、白话，还有你那个老怪物，没有一根毛的关系。纯粹就是老天爷舍不得臭小子没有爹爹，特准老子再活个千年。”
“你又不是老王八。”
“臭小子，老子还很年轻的。”
(二）
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晰，混着泥土和花草树木的味道，将皮革店内外隔离成两个世界。
郊外荒野沐浴在其间，一种心旷神怡的自然气息萦绕在鼻尖，令他无比心安满足。
皮革店的一天，已经随着铁匠铺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声，拉开了序幕。
身后的挑水工渐渐多了，脚步沉重难提。口音不同的脏话，纷纷诅咒马三如何暴毙身亡。他们慢悠悠地朝河边移动，直到马三的鞭子打落在地，发出了熟悉的恐吓。
小路距离河滩不过百步远，他只要跃下两阶梯田，就可踩在泥沙混合的河边。
“比比看谁先到河岸？”不等田老头反对，他像一只兔子蹦跳下阶梯田。
“臭小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留下一脸茫然的田老头自言自语，只好迈开双腿紧追了上去。最后在河边最靠近野林方向的水松下找到了他的身影。
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那块大石头，四脚朝天躺在石上看着田老头挑水，然后若无其事享受着水雾缭绕的新鲜味道。这次藏身的泥土洞，是他刚挖好的洞穴。也许是阴雨累月，导致土壤稀松，挖好的泥洞差强人意，本该合身的洞穴却有些狭窄挤人。
“技术退步了。”田老头站在洞穴之外巡视一圈后，无情打击道，“比起初见你时打的那个土洞可差十万八千里，可见野人也不过尔尔，和人没什么不同，稍有松懈，功夫全废。”
“那是土不好的缘故，并不是我的本领退步了。”他抬起了骄傲的下巴，大声回击，仿佛在维护野人王赖以生存的尊严和荣誉。“若是在伶俜山上，我现在打挖出的土洞只会更好。”
“退步没什么不好。对野人而言或许退步，可对做人来说却是进步啊。”田老头把木桶一翻，索性不管什么挑水的任务，在土洞旁坐下，双手交叉抱着右膝，肆意欣赏河边的风景。
“做野人有什么不好，我做了这么久的人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还惹来许多不愉快。他把剩下的话语猛力掐断在喉头。
“想离开了？”
“这里没美酒，也没有女人。”
“臭小子转性，终于知道要孝顺了。”
“不过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喂鱼。”
“老子不是你，才没有那么傻。如今老子这张面目全非的破脸，反正也没有谁能认出来。暗夜钢军没有一个家伙见过老子脖子以下，所幸他们是不可能认出我的。然而没有通行凭证，我们哪里都去不了，你要如何进入阴城呢？”田老头望着他，表情温柔。“别说阴城，就是眼前的和武城门，你也休想啊。”
“我们可以在皮革店住下，同样就能在阴城找到寄居之所。你说过事在人为的，不是吗？”他用草枝捉弄泥土里的小虫子。“不就是地方大点人再多点，没什么不同。”
“明明有省心省力省事的办法，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阴城里的那些贵族，和牛扒皮需要的奴隶可大不相同。”田老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最近小扒皮都在忙什么？你怎么越来越闲了？”
“吃喝拉撒，还不是一个样，每一天都像一天。他的人生只有一天，虽然什么都不愁，但是索然无味，就像咀嚼树根，饿不死但也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他依旧躺在刚够容身的土洞了，像兔子般露出一张脸，眼帘前有些稀松的土渐渐飘下，在他胸膛出聚集。“给我一座比山高的金币，我都不和小扒皮换。”
“白日做梦。你的好兄弟，树子呢？”田老头闲聊问起。
“他......他他，我怎么可能知道每个人的情况？我又不是老怪物，需要对皮革店的大小事务都了若指掌。”稍不留神，土洞顶上摔下一块潮湿的泥土，砸落在他双掌指尖前，一截枯草露出躺在中指指甲片上。
“恩，成语运用自如。看来老子生病的时间里，臭小子你并没有偷懒。”田老头难竟然夸他，看来死里逃生人都变得善良了。“你不呆住木屋里，不担心失宠啊？”
“小扒皮有树子。”又一块碎土落下，沙土顿时飞扬，涌进他嘴里，引得一阵轻咳。“野人不会伺候人，也不需要受宠。”
“这是大实话，你粗手笨脚的，只会刮掉小扒皮一层细皮嫩肉。”田老头话锋一转，“索性你也有闲暇时间，多学点普语。”经验老者脖子向后，皱起眉头看他。“真难以想象，从前喜欢狼嚎的野人，如今说起普语，倒是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若是假以时日，只怕没有人能看出你的过去。”
“那是当然。我学什么都最快。”他猛然转身，本来想摆出高傲的姿势。岂料不争气的土洞，立即坍塌而下，将他埋入其中。
含着沙土，他咒骂不已。泥土盖住他之前，他听见了田老头爽朗的爆笑声，恨不得掐断其脖子。
嘲笑声越发放肆，河浪拍击岩石应和，他双手用力一撑，便站了起来。如抖筛一般震落身上的泥土，又连跳了几下，左右前后晃动着脑袋，倒出耳朵里不肯离去的散土。
当他干干净净站立在经验老者面前。“为什么吵架？”田老头突如其来一问。
“什么！”
“你和树子为什么吵架？”
一阵心虚惊慌，眼神垂落在地，他踢着小石子回答：“我......我没有！”
他和树子，不仅是激烈的争吵，而且他还咬掉了树子耳朵上的一块肉。可惜他不知道，该如何对田老头言语这一切。
“野人并不是学什么都快，比如撒谎。”田老头错认是棚屋伙计嘴里咀嚼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些人注定应该要杀掉。老子是不会偷懒的，你怎么说也是老子的儿子。”
鹰眼重现，愈发犀利，他清楚田老头已然萌生杀掉小扒皮的念头。
不知道如何开口，如咬着一口黏糊糊的干涸油脂，找不到缝隙。
故意躲避经验老者的目光，不知道为何，老错觉痊愈后老头的眼神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甩去胡思乱想，他看着丛草里游窜的蜈蚣、河洼里的小鱼，无比羡慕它们的无拘无束。默默地注视许久，他甚至不愿意有任何念头在脑海里跑来跑去，打扰了这片自由自在。
转眼，他忘记了一切，就像一只回到洞里的小动物。随便什么，兔子、老鼠，其实像什么都好。他觉得很安静，整个世界都不再有任何吵吵嚷嚷，更不用费力琢磨每件事情。
做人到底有什么好？
霎那，周遭可见的人族痕迹碍眼至极，按耐不住拔掉脚边野草，连根拔起，将脚边清理一小片荒地。可是他必须找回白爷爷的短刃，没得选择，或许白爷爷依然活着，等着他去救。下山时，对此信以为真，然而随着白昼交替，他明白希望越发渺茫。
恍惚一阵子，他渴了，站了起来，准备喝点河水。又看见鱼在河畔的小流里自由自在的玩耍，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在伶俜山上跑来跑去。水中倒影越来越大，从迷离变幻真实，于是他慢慢地往河里深处走出，一直走到那片林子去。
“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还学鱼。野人就是野人，不是什么都最强。河水看着清澈，臭小子知道有多深吗？”田老头拦腰抱起他，往河边直拖。“看见草在水里漂浮就以为是河底，不要命了是吧！”
双腿使力踩蹬，泥沙往河里奔跑，鞋头在地上划出两道凹迹，他喊道：“放开我！林子、石洞，还有白爷爷都在那。”河水自身体流淌而下，他却觉得甚是温暖。
“臭小子，白爷爷不在河里，在你心里。”田老头猛戳着他的胸口，丑陋的脸稍有松迹。“在这里。”
“你骗人。我看见了，白爷爷分明在水里，母狗又在欺负公狗了。白爷爷让我快去抓田鼠，他肚子饿了。”银发在他脸上抚过，咆哮声震耳欲聋，他再不离开石洞即将坍塌成墟，白爷爷的怒吼从不逊色虎啸狼嚎。
“白爷爷住在臭小子的胸膛里，谁也抢不走。”田老头伸手拿来脚边的木枝搅乱了河水，抓起他的后领拎到水面，他的下半身几乎摩擦着河滩。“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只是浑水，哪来什么东西。”
低谷没了，母狗公狗没了......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不顾一切扑进水里抓捞，白爷爷支离破碎的脸旋即沉入河底，毫无痕迹可寻。
“不！”他冲着那张还未习惯的丑脸嚷叫。“你还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