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始终弓背弯腰前行,肆虐乱长如箭插地的野草将他们掩藏在腹内。
悠长小径蜿蜒盘旋在起伏的山坡间,回望来时路,宛如一条灰褐色的小蛇蛰伏在其间,艰难地向上游窜。
脚下细碎的小石子嘎嘎直叫,“去哪?”田老头在后背猛喘粗气,一只热腾腾的手攀附在他右肩上。
阳光被草枝拦在上方,草丛影子下,他低头不语,飞掠前行。
地面仿若火架上的铁锅已经冒热气,汗珠子滚落在灰褐色的泥土上,瞬间被饥渴的土石吸食殆尽。
从族长家直接进入银杏林,无疑是最省力气的路径,且平坦静谧,层层落叶似地毯铺陈在脚下,落脚松软轻松,绝对是饭后消食的好选择。不像此处,荒芜的小径似有若无,倔强的小石子耐不住炙烤在鞋底翻滚身子,时不时发出呻吟声。或粗或细的皱皮树枝横七竖八地躺在小径草丛上,就像无赖满地撒泼。
猛抬起头,他甩去脸上不停渗出的汗水,拨开挡住视线的草枝,望着对面的崖壁——那是他们不久之前战斗过的地方,旋即扭头看了一眼烤红的田老头,又眺望熠熠的崖壁发呆。或许上辈子他们是只壁虎也不一定,否则如何从那面直耸的镜子爬下。
“臭小子?”田老头连声嚷叫。
邈远处,他听见有人在叫唤,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他,迫使他必须沉溺在眼前的世界里,双腿越发沉重暂时脱不开身。
崖壁幻变成一面子,倒映出对面的绿色山坡,坡下得不到回应而发怒的田老头正赶至。口不能张合,四肢不得动弹,他只能目瞪口呆。
日积月累的陈年污垢覆盖明镜光辉,随着注视的时间延长而越发清晰,好似污垢自觉从上面剥落而下。旋即,斜枝末端刚抽出的小片新绿,霸占了他的瞳孔,树叶上成形的一滴血水正欲坠落......
泪滴血珠终于降落在一个士兵的睫毛间,缓缓从耸立的眉骨头尾流入凹陷的眼窝,晕出一道细长血泊,困在靠近眼角的高颧骨里再也流不出去。士兵的一只胳膊就掉在几步远的老树根上,从断面可以知道切断胳膊的武器有多锋利。仿佛看见拥有此武器的主人毫不犹豫举起剑或其他什么,猛然迅捷挥下才有如此平整的切口。
是什么样的利器才能做到果断决绝呢?
皮革店铁匠打造的兵器绝无可能如此干净利落,城卫军也没有这样的臂力。一把锈迹斑驳的铁剑卡在树根之间,剑锋直直向上,皮包骨的胳膊滚落而下时瞬间被剑尖穿过。
真是个倒霉透顶的士兵!脏兮兮的五官尽管有些干瘪,却依稀可见士兵的年纪,绝不会比他成熟。
地上一排脚印凌乱跑向老树,士兵似乎很急躁,就在爬上老树的刹那被断了胳膊。遭受突如其来的攻击,士兵轰然摔倒在地上。望着凶手,士兵面露惊愕,疼痛加剧了五官的扭曲,胳膊最后窜在剑尖上,大半耷拉在老树根。
他抬起眼皮向上望去,灰色树皮纵裂成不规则的长方鳞状块片,一层层脱落却仍然倔强地紧贴树干,已露出红褐色的内皮。如冰的风敲打着老树,仿佛不连根拔起绝不善罢甘休。老树并不比他看过的桫椤树矮小,枝干异常虬实暗绿,比磨刀石还要粗糙。
真是可怜的老树!
周围荒芜一片,被砍伐出一片平地,唯有老树独立在地上,挺直脊梁仿佛是此地的守护者。暴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盘踞偌大的地面,厚厚的苔藓肆意攀附其上,直朝树梢霸占。有一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树躯枯竭干瘪宛如野林中风干的尸体般,曾经繁茂的枝叶骨折多处,树叶被剔得七零八落,几乎光秃。
树腰右边几道清晰可见的痕迹令他侧目,他低头看了一眼还串着胳膊的铁剑,颇为费解。那士兵慌忙奔跑向前不是逃命,竟是为了砍树!
一只黑鸟停在抽绿的枝桠上,没完没了叫着,丝毫不知道它的声音有多难听。他心血来潮,张开双臂环抱树躯,忽然惊觉臂长不及。
此时,他后退几步仰头而望,老树模样甚是陌生,山上不曾见过。他张嘴试图叫唤田老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头一定知道老树的来历。
还未喊出声来,他已发现眼前的景象竟开始晃动,于是立即闭上嘴,混沌又变得清晰、真实。静静地审视周围的一切,对于人的样子,他自然是熟悉的。然,周围除了士兵可以一眼认出之外,无一物有印象。一定是疲倦所致,否则他不会在小径上就做起梦。至于好梦坏梦,此时还无从判断。
该死的!田老头的咒骂声一直在耳畔响彻。先前是左耳现在是右耳,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让他好好小憩一会。
梦境之中,他原地转一圈。从荒地俯瞰而下,就见一条大河像个老人一样躺在山脚下奄奄一息,冰天雪地中无人前来搭救。阳光照射在雪峰冰岩上,绽放出出无数道绚丽的光束,拼接缝和在一起宛如一件彩色外衣披挂于**之躯。
眯眼而辨,他默数了糅合在一簇簇光烬里的颜色,足有七种之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的奇景,七彩光芒倏然从**身躯上挺起身朝他走来,令双目晕眩。
此际,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独立,俨然成王。
巍巍雪山站两旁,血河身侧从天而降皑皑帏幔,雄浑、壮阔直追河水而去。他更加确定自己在梦中,野林虽阴寒不断,却从不曾有过如此决绝、严厉的时候。
七彩外衣从脚底钻进来,迅速裹上来,他能感觉到自己像个大茧子一样动弹不得。
倏地,一阵阵暖意贴着皮肤,使得冰柱似的身体开始恢复知觉。他尝试伸开左手,张开五个指头,污垢堆满剪短的指甲中,光芒中透明的颗粒在指缝间游来游去。
胸口下怦然一阵激动,暖流回蒸,起伏渐渐如往常跳跃,他的四肢继而发痒,极速蔓延至全身。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已然失去耐心,不停地催促他赶快动起来。
飞腿踱步而下,他绕开一片枯木:应该是砍伐的老树来不及搬运,堆砌在此地成墙。
在相距百来步的前方满地狼藉,尸体就如小径上的皱皮树枝铺满了两岸。河里缓缓流淌着暗红色的水,就像棚屋水沟中的油脂血水迈不开步伐。
阳光照耀在河面上,折射出红霞般的光芒令人心悸。他的身体僵硬在木墙尾侧,来不及枯萎的若干树叶耷拉在右手的肘部。
血河即刻发散出层层光晕正向他蔓延,如野林的雾气扑涌,清冽的气息氤氲在鼻前。迷离的瞳孔渐渐地失去了河面模样,浓郁厚实的血雾层层紧裹着他的身体。血腥味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将鼻孔结结实实堵住。
旋即,脚下开始嘶声作响,烧得沸腾的泡泡不断汩汩冒出来。每个泡泡都在膨胀,直至极限飞起,最后终于发出咆哮的怒吼冲上半空,托起他的身体,正将他朝血河中央运送。
身轻若叶漂浮,沉着脸色的血河仿佛嗅到他的味道,缓缓苏醒。
熠熠之光晃眼,坚硬的冰面宛如无数张细长的嘴咔咔张开,迅速朝另个方向撕裂。旋即破成数不清的皱褶,像一张老树皮浸泡在血水里。就在霎那,沉闷的动静从深处传来,似巨怪拖着捆身的铁链缓缓移动身躯而发出哐啷啷的声响。
看来,怪物并不喜欢被吵醒。
该从梦中醒来了!破左耳告诉自己,愈发响亮的警告声令胸口发悸。
田老头的咆哮也已经从喉咙深处撕裂迸发,约莫估计要疯了。
天边好似有一股力量,像恶鬼的魔爪一直恶狠狠地揪着他的耳朵。若是再不从天寒地冻中醒来,他的耳朵就要从脑袋上搬家。
然而,透明的牢笼将他定身与此,早就身不由己。
梦里如何逃亡?他完全不知所措。
找不到门,摸不着缝隙,烦躁不安的心却如冰块一样沉静在胸膛下躺着。他看见第三只眼睛绷紧又缩小,丑陋的脸不停冒出一颗颗汗珠子,随着咒骂扑簌在他眼睛、鼻子、嘴里......汗水并不咸,只是带着浓浓的酒气。
“放手!”他直呼田老头的名字,“田杰,我的耳朵要掉了。”连声抗议,耳朵并没有获得饶恕。
显然,经验老者根本听不见。
耳朵就要被连根拔起,皮肉撕扯到了极限,疼痛让太阳穴肿大。“老头,再不放开,别怪我不客气了。”他抬起胳膊撞开耳朵上方的力量,然而,手臂已经越过了头顶,却没有任何障碍物拦路。
阳光在指缝间自由穿梭,不如远处火烛灼热;身上衣物单薄,却感觉不到任何寒意袭体。周遭环境异常突兀、虚假。
竟还在梦境中!
若是寻常时候,梦中被如此折腾一番,早已暴怒醒来,将丑脸打成烂饼。怎么可能还在梦中不得抽身?
身子悬浮在血河上方,他看着越来越浓郁的颜色发怵,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热血流进河中,将冰冷的水面融化。
循着血水流动的方向望去,他寻找着源头。
一面红色的旌旗引起他的注意,正挂在大河拐角处,就像战士在慌乱中来不及捡起来就猝不及防被推下冰崖,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群魔乱舞的冰刺毫不留情穿过战士的肚皮、四肢,额头,转眼之间已宛如一个不重用的破筛滚落至此。任由淅淅沥沥的血水自上泼下来,从骨肉间借过,一路逃亡到河面。唯恐晚一步,就会被恶鬼拽入深渊,永不得翻身。
冰川里铁马金戈,声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