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尸浮乌水，诀别东南西北
天沉沉，林莽莽，巨鸟怯云，空盘旋
烟浩浩，人渺渺，寒林簇拥，觅无影
溪水潺，天脚勾山领，慢宽衣解带
刚别一梦，又入一梦
萧索一曲，清目糊，困骨声声锁
人世间，三魂七魄，茫茫然然
断云处，故人在招手，问路去何处。
经验老者的吟唱悠悠如烟雾，自遥远而来，又似地心里钻出来，凄厉无比。
听不出究竟在唱什么，田老头习惯于此，随口吟唱，歌不成歌，曲不成曲，调子更是杂乱拼凑。初听时他也被诓骗过，尔后听多就听出了个仔细，不过好在听惯了，倒是也不觉得生厌。
极目皆是灰色，阴冷笼罩在天地之间。
石缝隙冒出的野草藤蔓蜷缩着身子，在风中颤抖，如帘子一般挂在他们的眼前。他们呼出的气出了鼻孔和嘴巴就地化冷，与雾气融为一体。
熟悉的潮湿扑面而来，氤氲在四周，紧贴在肌肤上令人恍惚在幻境诡地中。野林的味道，他们终于回到了野林。
别了，热辣的女族！
胸膛宽阔，手脚自由，呼吸随意，心跳踏实......他竟觉得阴冷亲切如家人伙伴。无论如何，野人终究还是属于野林所有。
他们正在向下走，绕过下面可怖的寒林，越过山坳，就是绣娘家所在。立身石上，俯瞰而下，层层阴冷正自那片寒林不断地升腾而上，就像无数细长的鬼爪欲要撕裂冷漠的天穹。
按杏子给的地图，只要山地没有移动，自然能在晚餐时候顺利抵达农家，喝上热水暖身。脚底板和暴露在外的鼻子都已经冻坏，伸手一拽，或许可以掰下来一块加料。
倏然止步，田老头哈气暖手，搓着手指头望向寒林，第三只眼睛揪成疙瘩，每一条皱褶里都塞满了担心。
沉思片刻之后，田老头咕哝了一句：“寒林？”
听出了异样，他立即凑上前追问：“有问题？”
光凭语气，他就确定老头嘴里的寒林，一定与杏子给他所画的地图上标示的‘寒林’迥然不同。果不其然，老头的脸愈发暗黑，就和中毒似的。总而言之，他嗅出了坏运气的味道。
从岩峰中喷射而出的泉水扑簌在他们的脸上，利如针扎。好在身上牛皮大衣耐磨，杏子和白脸骤然浮现在眼前，一切宛如梦一场。
接着，一声长叹随雾飘渺。
“寒林啊，又称屍陀林。在古语里为尸多婆那，墓冢之家。定一林为墓所，运死屍而弃於此，饲诸禽兽也。其林幽邃而寒，又横死屍所，入之者畏而毛戴寒栗，故名寒林。昔为王舍城侧，林葬之处，後总指弃屍之所。”田老头又似哼似说了起来。
老头的目光骤然熠熠而烁，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寒光，丝毫不见恐惧，却多了些许兴奋，令他深感迷惑，犹如此时的处境。
他咬牙求问：“什么意思？”
“希望只是老子多想，要不然这屍陀林的主人就是掌管屍陀林之神，所保护与掌管之地有八大寒林作为弃尸的处所：东方暴虐寒林、北方密业寒林、西方金刚焰寒林、南方骨锁寒林、东北狂笑寒林、东南吉祥寒林、西南幽暗寒林和西北啾啾寒林。”
他皱起了眉头。
旋即，田老头却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不过那都是古书的记载，做不得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知道是不是某个人在另个地方所见呢？就当一切存在，也未必凑巧就是眼前这一处。”
“你的书比你的女人多。”他忍不住翻了白眼。“老头，你看的那些书到底有几分靠谱？”
“那你得问写书的人咯。好些书，老子也不过是看了其中的残篇断句，就连那书是真是假，都不得而知。”
“你小时候一定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他很难想象老头会乖乖坐在一个角落里做一件枯燥的事情。
“也可能是个没人疼没人爱，且去不了远方的孩子。不过，好在孩子终究会长大成人。”
“荒极究竟多大？”他一直无法琢磨出一个有边的模样。
“天地之大。”
雾色加重，目光狭窄，他只觉自己的眉心一抽一抽地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有生之年定然要不去看看荒极究竟有多大?
“不过也不用多虑，这些都是古籍上的记载，未必能当真。且大多古籍都保存的不咋地，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根本就没一个故事是完整的，姑且听听就算了，作不得真。”田老头抓挠加下下巴，继续替他解惑。“八大屍陀林可是极为殊圣哪。传说它们是空行勇父、空行舅母的聚会所、荟供处。老子儿时懒得阅读那些冗长沉闷的古书，所以很多内容也记得不全乎。但怙主安居在尸骸净地，净地里有四方形的人骨骸骨，骨城有尸林宫殿等。大概就是这样，那些老故事看起来沉重无比，老子当时还是个小屁孩，愿意翻上几页，已经算是好学。”
“不明白。”他听得云里雾里，仿佛雾气都钻进了脑袋里。“有关系吗？”
“唉，这得看从哪算起。”田老头叹了一口气，又深又长，随后搓热脸才道，“荒极留有很多关于古荒极的书籍，几乎每个贵族都保留一些，但没有一本完整的，都是残片断章。后人想要了解荒极的来历及古荒极，简直就是在浓雾里妄想伸手抓远山上的某片树叶上的一只小蚂蚁。”
“怎么又多了一个古荒极？”他听见雾浪在翻滚。
“那个不重要。”
他瞪着丑脸，呼吸加重。“我应该拔掉你的舌头，让你永远闭嘴。”
吞咽下口水，田老头倒是一反常态乖乖交代起来。“古籍中有一类派别著作，此类书专门记载了天地之间的八大寒林。据说，八大屍陀林生成于恶魔楼陀罗被肢解的身体的八个部分，这八个部分进入金刚乘众怒相神的坛城中形成八大尸林的外圈保护轮。”
两道热气从鼻孔中喷射而出，“什么意思？”他按耐着胸膛里的怒火。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田老头的目光从渺远处回来，以怒目瞪视他，“老子根本不知道这些话说的是什么，怎么告诉你。你自己没长脑子吗？”揪住他的头发，以巴掌丈量，“既然有半个西瓜大小，麻烦你用起来。”
“莫名其妙！”怒火攻心，他遂往一旁移动，怒焰从鼻孔噗哧向外射出，双拳握紧，免得忍不住撕了这张丑脸。“没有人逼你胡说八道。”
许久之后，自知无理取闹，田老头摸着后脑勺直嘟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兴许是有人按照传说设计出一片寒林，按古林不靠谱德性，也不是不可能。否则，老子不会看着眼熟。老子一直呆在竹海，竹海外巡逻了十几年，你说老子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地方？本不会如此，古荒极如此看重神说，但是谁知道呢，反正在古林里发生什么都可以，这里根本没有规矩可言。”
他充耳不闻，继续咀嚼口中的草叶子。“不说拉倒，我听着心烦。”
“主要都是没个谱的故事，这个贵族留一些，那个贵族藏一些，除了本族掌权后人，根本没有人能有机会翻这些破烂玩意。而且，这些书看多了，老子总觉得荒极之外还有荒极。”
他的脸定然和此时的天穹一样颜色，老头的话却是他能理解的，点头附和道：“山外有山，林子外也有林子。”
“打小起，也亏老子是个不靠谱的孩子。那时真是吃饱喝足、无所事事到了极致，索性把可以折腾的地方都溜达了一圈。不然，哪里知道这些艰涩无味的故事。”田老土开始靠近他，语气变得柔软，仿佛他还是两个人初见时好欺哄。“古荒极，只出现在这些枯燥乏味的故事中，老子也问过当时最老的老人，然而老人也不知道。很可能，古荒极根本不是现在的荒极，或许是一个更为繁华的世界。老子也想和其他藏有古籍的家族借阅，但是那些贵族宁愿烧掉都不会把外借。老子好奇心重，玩心更重，家里呆着憋屈，索性就来南林来溜达了，看看运气能拼凑出什么样的故事。”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相信自己的脑子，装的东西不多，但用起来还算靠谱。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臭小子，你光记得上次有个屁用。”
“到底哪一次是真的？”
“每一次。”田老头回答，神情极为冷静，“你问老子，老子问谁，老子要是知道就好了。”
对于老头每天信手拈来的谎言，他不得不习惯。
“哼，人族就是喜欢没事找事，弄死别人烦死自己。”他得出结论，反正从老头的嘴里吐出来的话，今天说过，过几天老头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要是和老头较真，立即就能随口胡诌出另一套新的。
双腿裤管子一提，田老头蹲坐在他身旁，从后腰部摸出杏子准备好的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塞好酒壶木塞，扣上盖子，随即娓娓道来。“荒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老故事，和这个古籍中的神话故事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老子一直怀疑，留下这个神话故事定然是警醒后人，否则没有必要在每个贵族中都流传。臭小子，你说呢。”丑脸侧转，终于想起他的存在。
“我是野人，听不懂人话。”他的火气还没有消散，盯着山下老头所说的那片可疑林子发呆，越看越觉得寒意欲浓。“人族真无聊，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八道，然后想方设法传给后人瞎琢磨。”
“你说天神那家伙会不会真的杀了某个恶魔，囚禁在野林？”田老头望着寒林满脸凝重，“否则没有必要没头没尾留下这些骇人故事，反正老子觉得越是无聊的人，事越多，而且件件都是麻烦事。”
“你们人族向来喜欢没事找事，你们的天神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望了一眼被浓雾缠住的天穹，真是无脸见人。
“臭小子，你说那会是什么样的恶魔呢？”
“还有什么恶魔能比人族厉害。”他想起了竹鬼，不禁暗忖老头和自己真的是侥幸活下来的吗？
“死了都要分尸葬林，究竟做了什么罪恶？”
想起白爷爷，他咬牙切齿道：“对野人赶尽杀绝呗。”恨意如野林的浓雾随时醒来。
站起来，抖动发麻的双腿，田老头说：“如果杏子那群娘们所言有几分可信，那这寒林岂不就是恶魔的一部分。”接着，来来回回踱步。
“是啊，指不定你还能找到老祖宗的手脚。”他随手捡起小石头，朝寒林方向砸落。
“为什么一定是手脚？”田老头煞是认真。
他忍住笑意，随即胡诌起来，“那就头咯。”
余光再瞟了一眼，那片阴森缭绕的林子自然不像手脚形状，更也不像头。人族真是麻烦，林子就是林子，长什么模样，难道还得人族同意吗？
沉溺在迷雾中，丑脸上的皱褶愈发深邃，“老子看不出是颗脑袋。”田老头全神贯注俯瞰许久终于得出结论，对破左耳的敷衍全然充耳不闻，沉溺在对古荒极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老头太反常了！
噌得站起来，他拍打手心里的粘土，一层浓雾迅速漫过来将野人王包裹起来。
模糊之中，他嚷叫：“老头，你到底要不要下山？”
“老子不想白白送死。”田老头果断拒绝，指着底下的阴森之林，“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片树林。”抖落屁股上的泥土，他才感觉到冰冷的潮湿。“野林，为什么叫野林，不就是荒芜人烟的林子最多。”对于老头莫名其妙的警惕，他却十分不以为然。“老头，你要是累了，就多休息会，我不说出去，没人会笑话你。”上前抓住老头的肩膀用力一按，旋即松开，活动一下发麻的双腿，催促道，“天将和木炭一样死黑。”
见老头毫无反应，他又耐着性子自言自语：“绣娘在做什么?会不会正热着酒呢”
雾气变色，黑云从天际涌过来，夜幕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