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罹,司涯专为冉欢所设,原意是荡涤烦忧,如今却成了一间让他避世纵情的酒肆。
“仙家中的胆小鼠辈担心得罪天宇神君故而从未涉足,人间又因成渝之难惧你怕你不可能越道来此,”熟悉沉朗男音渐渐靠近,透着十足的嬉笑口吻,“普通妖、鬼也付不起你这儿的酒钱。濯罹馆啊,名存实亡。”
司涯闻言并未恼怒,他抚开身边杂陈的空酒瓶,迟迟撑起,揉着脖颈睡眼惺忪地斜眼望向楼下一人一豹。
“拜见阁主,”胜遇上前行礼,熟练地用手中湿帕清出桌椅,笑问,“还是美人醉吗?”
男子挥开银紫丝袍安然落座,笑看坐立身旁的紫豹,柔柔道:“哪有美人比得过我家小紫更能令我陶醉?”紫豹闻言侧身欲走,却被男子蛇尾揽入怀中。
“我也是好奇,你怎么就取了‘伽罗叶’这个不阴不阳的名字,”司涯手持酒壶,摇晃着走下楼梯,反唇相讥,“你若是还叫‘临翼’,说不定紫殿君就能看得上你了。”
“小紫,”伽罗叶右手搂过不停挣扎的紫豹,左手暗暗施术使得紫豹额前的白点忽明忽暗,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小紫一向最喜欢我了,对吗?”
“也不知你这般自欺欺人有什么意趣。”司涯云手落座,桌上即刻显现数坛酒,他撇眼看着因受术越来越安静的紫豹淡淡道,“我要的东西呢?”
“林睦一缕受惊的游魂,”伽罗叶扔给司涯一颗淡白色琉璃珠,抚着紫豹油亮的毛发徐徐道,“他死时附着在岸边一尾银鱼之上。不过此魂残若败柳,恐受不住你用探灵术摧残。五道之中,恐怕只圣君和鬼君才能一展其生前记忆,洗你冤屈,可不巧的是,此二者皆在闭关。你这般苦寻,有甚意义?仙界还有何值得你不舍?”
“我不介怀所谓仙籍,但我在意真相,在意公道。”司涯定定端详珠子,银眸闪亮仿佛烈火熠熠,笃然道,“欢儿、太谷尚待我为他们申诉,寒阳、师尊、师弟们且等我返归。”
“绝情绝义的神还不够多吗?回去做什么?”伽罗叶勾勾手指,将桌中酒尽数收归虚谷,站起身笑看远方似有粼粼仙泽乘风而来,略回首道,“有空来紫尘阁,本君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好酒。”
“不负此约。”司涯笑应。
伽罗叶与紫豹如烟散去,而空中几缕仙泽落地瞬而化作寒阳、华年与闻远道。
华年刚跨进门槛即蹙眉云手,袖中清风涤净濯罹馆所有尘埃与酒气,她满意地点点头,笑问:“师兄近来可好?”
“这是灵宝仙翁敬送师尊,师尊让我带来给你尝尝。”寒阳幻出十坛酒置于一旁空桌上,笑道,“你若喜欢,我改日我再去仙翁哪里诓几壶来。”
胜遇闻声托着酒具上前行礼,伺候他们坐下便乖顺地去庖厨制菜。
白袍闻远道躬身行礼,浅笑安坐未曾多言。
“瞧瞧,”华年调笑道,“这天上最温润恭谦的寒阳神君竟为了你要去诓骗灵宝老头!”
司涯略笑笑,将掌中淡白琉璃珠递给寒阳,还未开口拜托叮嘱,寒阳即将珠子收入虚谷,颔首起身道:“我即刻去求见圣君,定还你清白。”
“哎!”华年忙拉住寒阳,像是有几分尴尬,转而又道,“以你修为,根本入不了圣道,何以见圣君。不如我筑星罗梯,与你同去,我这斗宿袋中还有那贼当初化我模样诱惑司涯的蓝雾迷阵。”
“师妹入门甚晚,修为亦不高,师尊却独授揽阵之法……”司涯像是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确认,只是笑笑,又道,“何时也教教我?”
华年愣神片刻,幻出一盘五方糕,起身道:“明日是冉欢十年之祭,我与师弟特别为她做的,略表哀思,也望你尽快振作,我们会常来探望你的。”说罢扯了扯闻远道的衣袖。
闻远道即刻会意,放下酒杯,起身行礼与华年一同离去。
司涯拱手送别,以壶遮口,侧立对寒阳道:“一切小心。”
寒阳点点头,迅速化形追上华年。
司涯正欲离开,忽觉几许灵息,口中念咒使结界更加坚实,将桌上寒阳送的尽数收下,又变出几瓶酒,大步走到门口,倚柱抱手笑饮,静静等候。
妖界的天空一向阴灰黯淡,尽管来者都用了隐身术,点点金光在天色映衬下却异常显眼。待灵息将近,其中一注竟让司涯感到几分熟悉。
“听说寒阳仙君常来此处饮酒,”银铃女音配着紫金仙泽先落地成一青衣仙子,她昂首看向空中徐徐而至的斑点金光笑道,“这酒肆店主原也是位仙君,听说他是厌倦仙道生活特请离开的呢!仙君所筑佳酿一定非同寻常,咱们也去尝尝?”
厌倦仙道生活特请离开?司涯闻声饮下口酒轻笑,师兄弟们还真是维护他的名声。
“紫莲,你越界至此已是违背神君法旨了,怎的还敢饮酒?”金光落地亦是位窈窕少女,她矜眉低首轻声道,“若是你又喝醉了,这回我可不管你!”
这声音好耳熟!司涯闻声望去,茫茫旷野中,被青衣紫莲拉扯近前的金衫女子竟与冉欢长得一模一样。
“颜姐姐,我的好姐姐!”紫莲挽住女子臂膀撒娇般柔声哼道,“就一盅,一盅好吗?我绝不多饮!好不容易来一趟,方才若不是跟得远,险些被天霖宫那几位发现,嗯……你就陪我尝尝嘛!”
“这可是你说的啊,就一盅!”金衣女拍拍紫莲的手背,浅笑着低训,“你若敢多饮似凡间那次醉酒,我就用中山环捆了你回天上,再也不允你出兖池半步!”
不仅面容一致,细细听品,就连声音也毫无分别。只是谈吐老到,灵息强劲,修为更盛。司涯缓缓垂下拿酒壶的手,一双银眸看得愣神。
“不敢不敢,”紫莲行礼笑道,“多谢姐姐成全。”她侧身一撇,却见玄衣绣暗金纹、倚柱饮酒的司涯,他正蹙眉紧盯金衣女,紫莲捂嘴低声笑道:“金颜姐姐,那俊郎正望着你发愣呢。”
金颜抬首恰巧与司涯四目相对,瞬间便觉此君甚为熟悉,仿佛前世见过。尤其是那天上地下仅一对的流光银眸华彩卓然,盯得金颜面上渐渐泛热,羞赧不已。她侧过脸强迫自己看向别处,却又不自主的回眸偷瞄。
那郎君当真长了一副俏俊容!身纤宽肩,乌发如瀑,雪肤若珠,口似含丹,眉像青山。五分优逸从容,半是狂浪不羁。
冉欢从不像她这般即刻板又多言。此女像她,但又不是她。许是师尊当年带走的金丹重新投生的仙身吧。
司涯浅叹一声,感慨着物是人非,拿起酒壶饮下大口,转身进门,却被叫住。
“你就是司涯吧?”紫莲快步上前,拱手侧笑问道,“神仙们都说你有一双绝世银眸,定不会错。”
“仙子想喝什么酒?”司涯将手中空瓶扔掉,随意抄起桌上一壶,拾一块五方糕细细嚼着,于空中作浮云,足尖点地翻身浅卧,以臂为枕,囫囵道,“美人醉、霜降、浮生、幻梦、素问、玉脂……小店有上百种,不知您想喝什么?”
紫莲看桌上众多酒中有一芙蓉琉璃瓶,瓶身清透淡雅,其中的酒液紫红微闪,取之细看,紫玉红液中还有些许银粉翻涌,微微晃动即像九天银河般炫目。
“颜姐姐,”紫莲拿着酒瓶跑近刚跨入门槛的金颜身旁,笑道,“你看看,这瓶酒好漂亮啊!”
金颜见之蹙眉,瞬间夺过,大步上前,不顾紫莲拉扯,昂首质问:“仙君怎能将人魂魄制酒,还大肆售卖?”
“魂魄?”紫莲也惊呆了,嫌恶般连连擦手。
“哦,你说那个?”司涯斜目淡淡道,“那酒叫‘无悔’,贵着呢,十年灵修为价,喝不起别动啊。”
“仙君虽已脱离仙道入妖界修行,但所有魂魄都该是经鬼君座下游羿郎审判……”金颜还未说完便被司涯侧身打断。
“你烦不烦啊?”司涯又咬下一块五方糕,饮酒哂笑道,“付不起价别喝,跟我讲道理,你才几岁?”
胜遇听闻大堂中似起争执,忙从内厨跑出,赶身上前,见二者周身金泽,拱手拜道:“二位仙子有礼,此酒确是凡人魂魄酿制。但都是他们提出愿望,主帮其实现,凡人自愿献祭,绝无强迫。此法并未违背任一律法仙规,请仙子们不要为难我主。”
胜遇言尽抬首,霎时惊愣愕住,眼前这位金衫仙子如若冉欢重生,她微怒模样亦与生前别无二致。
“你解释什么?开门做生意,价高可以不买,我又没求着她们来。”司涯挥袖收尽酒瓶,慵懒的声音像是驱赶,“胜遇,我饿了,给我烤个类腿,多放些姜籽粉。”
胜遇明白司涯是刻意将他支开,便乖顺行礼退下依命照做。
“类?”金颜蹙眉又道,“是妖界南部亶爰山的灵猫?其五百年才长成,一百年才育一胎!就被你用来烤着吃?”
“呵,”司涯一声冷笑坐立起身,挑眉徐徐道,“人间每年吃多少猪牛羊马你数得清吗?若按万物皆灵的说法,岂不是人人皆杀戮造孽,都该活活饿死?”
“人,不食则亡。但仙君你本可以不吃啊!”金颜施术悬于空中,与其同高,继续劝说,“凡物皆有浊息,妖者更甚,如此长期饮食会降仙君灵气……”
“那也是我的事,与仙子无关!”司涯打断她,挥袖将她们赶出屋外,关上门冷冷道,“仙子去别处说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