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涯悠悠转醒,黯淡的银眸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觉四周一片阴阴鬼气,身旁有光处隐约可见伽罗叶与紫豹。可在昏迷之时,司涯分明听到了寒阳的声音,甚至感受到了他的灵息,眼下寒阳去了哪?
“哟,醒了?”伽罗叶关上手中的集魂簿,抖抖长袖,慢慢从高座上走下,见其不停以手拭目,纤指施术挑开,道,“别揉了,你险些被打回原形,如今能以人态存留视物已是万幸,待你修为恢复些,也就能看清了。”
“金颜如何?”司涯沙哑着嗓子脱口问道,“这是鬼间吗?我怎么在这?”
伽罗叶幻出一碗赤红汤药递给他润喉,司涯接过大口饮下。
伽罗叶摇首浅笑道:“金颜的凡身已在你与石妖的较量之中粉化毁尽,但她的内丹和元神却被你护佑保留,华年已带其仙身一并安置妥帖。至于你为什么在鬼间……自然是文渊神君的安排。”
司涯将药一饮而尽,却觉喉咙干渴之感更甚,胸口也异样的心慌,腹内尽是饥饿焦灼,他将碗伸到伽罗叶面前,咽了咽唾沫,干噎道:“再来一碗。”
伽罗叶愣了片刻,施术使碗中红药始终斥满,看司涯不断饮下,毫不停歇,伽罗叶默默计算其饮药数量,挥手召唤近仆。
黑暗之中,一尾银环黑蟒扭动身形快速靠近,于光下幻现黑衣青年人形,朝伽罗叶拱手施礼。
司涯恍惚可见那黑衣男子,却只听得几声“嘶嘶”之音,男子再次拱手施礼,迅速退回黑暗中。
“何必刻意用蛇语规避我?”司涯喝得满足,扔开手中碗,觉得眼睛渐渐聚光了些,更能视清物,长舒一口气,问道,“你给我喝的什么药,还挺甜。寒阳呢?我天霖宫门人怎会独留我于此?”
“寒阳?你终于想起寒阳了。”伽罗叶俯下身看他不停眨眼蹙眉的样子戏耍之心忽起,抿唇轻笑,“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假话使你放心,真话让你痛心,你想要我编哪个?”
“你什么意思?”司涯察觉他目光异样,略略沉音道,“他怎么了?”
“他怎么?呵……”伽罗叶试图扶他站起身,淡然一笑,“他只是为了救你痛失过半修为,现在还因经受长时间的反噬炙伤而昏迷不醒。”
“什么?”司涯一下挺直腰背,抓过伽罗叶的襟口皱眉道,“怎会反噬?”
伽罗叶拍开他的手,走回紫豹身旁,抚着它的额顶,徐徐道:“你以为你刚刚喝的是什么?是新鲜的人血!紫尘阁之部众现杀的恶贯满盈之人!因为只有这样的凡人鲜血,对你而言,才最滋补。你现在非仙非妖,周身煞气腾腾,寒阳却执意输灵相救,可不就要被反噬吗?你若不信,运力窥谷自视,虚谷之中可还有一丝仙泽吗?”
“非仙?非妖!”司涯低头看向似有淡黑烟气游弋的双手,即刻运力窥谷自探,那原本青金仙泽充盈之地现而今却只剩许许黑红血烟。
“若将你留在仙界,仅是仙泽反噬你就禁受不住;若令你去妖道……怕不知你这每日都需饮血噬魂的身体要屠戮多少妖灵,故而,闻远道亲自将你送于我处。左右我在鬼君身边当差,专惩恶人,可供你吸血摄魂之欲。”伽罗叶亲了亲紫豹眸间,看它呲牙怒瞪却无可奈何的样子调笑着,“如何,哪里去寻我这般有情有义之灵?是吧,小紫。”
紫豹闻言不禁白了他一眼,口中发出“嗤嗤”的不屑声。
“怎么会……成这样!”司涯缓缓蹲下身,双手捂头,不停地深深吸气,却无法平复内心起伏的情绪。
“谁叫你充英雄,自己替换小颜经受石妖以同心咒缠身?”伽罗叶坐在紫豹身侧,轻轻挑弄它背间的浓亮紫毛,徐徐道,“石妖因吸人血炼就不死之身,如今她的一半功力与你内丹、元神融合,你便如她一样需要靠饮血为生。只是你本为仙人,功法灵力更加强盛,需求也较她甚高,所以不仅要吸血,还需摄魂方可维持身形。”
“但是……”伽罗叶调转话头,浅笑劝慰,“从此无须克己苦修,也不必再回那无情天界,不也挺好的吗?”
窥谷自探之时并未见旁支灵力,想必师兄弟们已经将石妖从自己体内剥离。司涯顿了顿,起身上前,颔首低问:“你可知石妖关在何处?”
伽罗叶抬头挑眉看着凶煞妖化的司涯浅笑,乌眸一转,意味深长道:“华年叮嘱我不可透露,以免妖仙勾结再让石妖作乱为祸。你说,我能把那个绝妙地方告诉你吗?”
避免妖仙勾结?那定是一个既可阻仙又可绝妖之地……
司涯默默思忖,突然明白伽罗叶话中所指,拱手一礼,列阵离去。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伽罗叶挠挠紫豹下颌,凤眼笑弯,浅声娇音道,“小紫,可要给人家作证哦。”
紫豹侧头躲开,咧嘴作呕,又是一记白眼奉上。
此时白泽正于晨曦谷后砯雷崖处巡视,忽见不远处一阵黑烟腾起,似有阵形成。她正疑惑是何妖如此大胆,立刻持锏上前查探,却瞧周身尽显黑红烟气的司涯从中现形。在她愣神之时,司涯已至她身前拱手一礼,白泽忙收锏回礼,沉吟片刻,疑惑道:“师……师兄?”
“石妖可有何招认?”司涯猜想天霖众仙大致已审问过。
“愚和梁渠师兄用尽百法,此妖也未任一供说,只言一切是自己出于私心所为。”白泽拱手低声问道,“敢问师兄此来是……”
“连根除去此害。”司涯简而答之,正欲施术入谷,却被紫金沉钧锏拦下。
见司涯银眸一瞪,似有怒气,白泽连忙解释道:“师兄,并非师妹不通情理。师父曾定规:非神者,需持神君手令方可入谷。更何况,就算我蒙了双眼纵你进去,以你如今的身形要穿过雷霆交加的……”
“我有阵护身,不必担忧。”司涯摆手打断她,定定然云曰,“我势手刃此妖,你若刻意阻我,也属尽忠职守,我不会怪你。”
“司涯!”赤金仙泽翩然而至,落地即为华年上仙,她施法拦下司涯,亮出金玉令牌,道,“师尊命我前来带他入谷。”
白泽见令收锏,略施一礼,素手幻出朵紫金浮云,叮嘱道:“有劳师妹护好司涯师兄,他如今可经不起一道雷劫!”
“师姐放心。”华年颔首相应,与司涯一同走上浮云,念咒挥袖作一赤红金盾将她二仙包覆其中,催动浮云行向雷暴纵生、黑紫幽暗的砯雷崖。
“真的是师尊命你前来吗?”司涯环顾仙力充盈的金色光盾,别有深意道,“崖中雷霆乃是惩仙绝妖的神劫,只有修道十万载以上,灵力深厚者方可穿行自如。若我没记错,师妹修为不足千年,就算师尊又独授你这阻雷术法,你怎能带着我一同自若进谷?”
“师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华年尴尬一笑,另说道,“哦,对了,寒阳师兄已经醒来,师父正在为他调息,算到你会来此,特命我告知你,免你心急。”
“师尊为神百万载,行事待灵最重‘公允’二字,你修道虽浅,但术法高绝,并非如你所说是他‘独授’。或许很多,就连师尊也不知不会,乃尔独创独运,对吗?”司涯银眸流转,侃侃而谈,“伽罗叶本是煜城神君座下大弟子临翼,他不愿成仙甘愿终身为妖,下界历劫犯错,却被惜才的鬼君所留,做了专惩恶灵的通天鬼使。他连老恩师煜城神君的话都不听,又怎会从师尊之令收留遍体鳞伤的我呢?”
“师兄……”华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继续施术,强笑道,“这石妖被关砯雷崖底层……”
“一入仙界,我即觉絮絮仙泽反噬炙痛,白泽方才靠近我时,痛感更深更浓。可是现在,你我处于同一云形阵法内,如此之近,我却未曾感到一丝反噬力。”司涯缓缓叹道,“并非因你尽全力收敛腾腾仙泽,而是你懂熔炼仙力妖术之法。所以你站在我的身旁,我才没有痛感,对吗?”
“我……”华年换个话题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莞尔笑道,“金颜历劫未完,肉身毁得突然,我担心她的仙体经不住被妖浸扰过的元神内丹,就将其化为巨大金莲置于人妖边界的金莲池内。以其法器中山环设下赤红结界,又施法引砯雷崖底飞兽——赤枭围湖守护,必可保其重新修灵,早日化形成仙。”
司涯本想再说些什么,思虑片刻又觉言多则失,便也笑笑,仅柔声道:“不论怎样,都要多谢你。”
“你我同属一门,兄弟手足之情,何来谢字。”华年亦客气笑道。
约一盏茶的工夫,二仙便至崖底驳兽盘踞的山洞前,洞口被一赤金仙阵阻隔。华年解咒破阵,二仙方得进入。
从洞口入,约行小半时辰,穿过四个迷阵,才隐约望见洞中有一银光网牢。牢索似蛛丝勾连,盘覆刺穿石妖全身,使其困在阵中,动弹不得。
“都是我独自所为,没有旁灵支使……”石妖显露血色真身,四肢无力垂丧,尚在溢血的口微弱喘息着,“你们都妄称仙人,还想屈打成招。”
司涯不屑嗤笑,冷眸一凛,右手持刀,施术近前,沉音道:“不需招认,你用妖术强行同心咒时,我就同步用了连灵法,自引灵犀与你相通,知晓你从前所历一切是非因果。此非禁术,只要我自刨灵丹于众宣示,四道即刻皆知是谁与你共谋,是谁赠予你结煞幽狂刀,又是谁授你妖术邪法令你不生不死、不老不灭!”
“司涯!”华年像是预知他即将做傻事,想要施法拦下,却被司涯以术拒绝。
“你和你师父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金颜,对吧?”司涯左手缓缓画阵,徐徐道,“从一开始,你们的目标就是我。诱我探寻历劫记忆调虎离山杀了冉欢,逼我动用禁术查案,杀我徒儿激我疯化是第一步。赶我下界,利用小颜使我彻底嗜血成妖是第二步。金颜历劫未成,林和顺利升仙。你们的第三步应该是让我知晓真相,一怒之下杀了林和,落个弑仙罪名,彻底堕魔对吗?道法修为在妖之上,克仙嗜血的魔类,以往只出现在禁书之中,而你们却想一步一步逼我成为首个。”
被说中心事的石妖垂下眼睑不敢看那双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银雪美眸,尽管它现在已经覆上赤红煞气,却依旧明亮光华。
司涯高举长刀向上指天,似嗔似笑,像是对某灵朗声叫嚣:“第四步,是不是就由你顺理成章将我斩杀惩治,巩固抬升你神尊地位,再由你用我力证:妖劣根最重,凡妖修道最后皆会成魔。”
华年闻言心叹:司涯与寒阳果真乃天生地养,受尽妖仙两道恩泽滋养的一双青玉榕树,想事明理的确比它灵更为通透。
“但你错了,我不是英招,不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司涯握紧长刀,淡淡一笑,“我,司涯,宁失江海,不保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