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紫豹如往常一样,提槊于长崖边随日出而操习。不知不觉间,他离开临翼已然一年有余。
紫豹回到妖界却未至北境,他不想再被临翼找到。紫豹改换化形,收敛灵息功法,让旁灵认不出他是谁。而这一年有奇,临翼也未找过他,而他也再未听到有关临翼的任何消息。紫豹常想:也许临翼从未把他放在心上,也许临翼又有娇妻美侍,再也想不起他了……想到这,他停下动作眺望远方朝霞,那片暖美如锦缎般的半天朱霞恰似临翼当初巡幸四方之时的云舒霞卷。只可惜……紫豹不禁再次长息。
“从前就像个老太太,婆婆妈妈的,催我晨起练功,督我入夜早睡。如今怎么又像个看透世态沧桑的老头子,没的一直叹气。”记忆中舒朗明阔的男音忽然而至,熟悉的嬉笑声从身后传来,带着那熟稔的灵息正逐步靠近。
紫豹像是被唤出心底最柔软的悸动,微微激战,猛地回首,映入眼帘的便是夜夜在其梦中出现的身影——银黑云纹长袍,一头泼墨坠地长发,冷白盛雪柔肌,嫣红薄唇坏笑依旧。
“怎么,认不出我了?你要是敢忘记,我可又要出个新点子罚你了。”临翼近前揽过紫豹纤腰,霸道蛮横之力一如往前。他左右端详惊愣呆滞的紫豹,凝眉摇首:“换化形了?没以前好看!不过……还算顺眼。但,我还是觉得……”他故意凑近紫豹耳畔,气声笑道:“你情醉快要显形时,一头浓紫柔发,更好看!”说完,鲜红舌尖轻舔那晶莹粉白的耳垂一下,任由它倏地变赭,坏心地轻笑懒抱。
耳边若有若无的触感牵动紫豹久未怦跳的内心忽作狂烈,那微凉的怀抱紧致得几乎要将他勒得喘不上气。他伸出双手想要拥住临翼,却不知该不该,自己能不能……双手兀自停在半空,进退不得,只好僵在当场。倒是临翼觉察到他的别扭,反手将他双掌扣在自己身后,又再次拥紧。
“你……怎么找到我的?”紫豹轻颤的声线透出掩藏不住的惊喜,撇过头,怯怯相问,只为遮挡面上渐渐泛起的两团红晕。
“只要我想,这四道就没有本君找不到的生灵。当然,文渊与煜城二位神君除外,他们法力太高,会故意躲起来欺负我的。”临翼侧头在那玉白纤颈上轻啄一口,得意浅笑,说话口吻却是十足的委屈落寞,“你也故意躲起来欺负我!我还以为你会回北境找你那亲亲墨虎小妖,结果却独身一个躲到这儿来了。你就这么讨厌我,不想见夫君吗?凡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那么多……”
“你可休妻隐退了?”紫豹猜到临翼一准要拿一堆甜言蜜语塞住自己的拒绝言辞,故特意拣选其致命伤阻绝这诡辩妖王的温柔攻势。
“嗯!”临翼双臂环得更紧了些。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给小豹子以托辞,下颌垫在紫豹消瘦单肩上,刻意偏头冲着紫豹敏感的耳底说话,“妖界与仙道已非敌对强立双方,妖众们早已该明白四道归一的事实现状。我这个妖都快历劫飞升成仙了,做不做妖中之王也没什么要紧的,一切不过是虚枉名声罢了。再说了,当年战前,为免众妃被我连累,我早已与他们都和离分开了。你说,万一我战死了,再让他们孤儿寡母地为我守丧守灵或被众仙抓获剥丹夺灵……这多不好,对不对?”
“你别想胡搅蛮缠混淆视听,我问的是你下界后重纳的那些妖姬们!”紫豹狠拍临翼后额,让他离自己远些,他方才说话气息直扰得自己侧耳骚痒不止。不过片刻,紫豹面色明显又更红润了些。
“也休了呀,”临翼昂首挑眉郎笑着,一脸求表扬的神色,得意道:“我与四方妖主们已说明:本君即将飞升,按仙律,一仙只能择一灵为侣,终生为伴,不得休弃变换。我已择紫殿真君为侣,愿与他衷情一世,不离不弃。阿紫,我这么乖有没有什么奖励?”
紫豹没想到一向逍遥爱自由的临翼居然有一日可以为他默守仙律成规。惆怅已久的紫豹终于在此时露出灿如往昔的笑容,他掐着临翼的厚脸皮调笑道:“这可是你说的,终生为伴,钟情一世!若再敢骗我,我可真就不理你了!”
“不敢不敢,”临翼拉下紫豹纤掌,揉揉自己的脸,嬉笑道,“有悍妻如此,众灵谁敢招惹我。是吧?”
“你说谁是悍妻?”紫豹又羞又喜又气,恼得连脖颈也红了,伸手便要打他,却被临翼灵巧一闪,轻松躲开。
“当然是你啊!你也不想想,每次是谁在……”临翼还未说尽,紫豹便是一掌劈来,他忙闪跳躲开,再次挑衅道,“来啊来啊!打不中,哎,你又打不中!”
“你!”紫豹气得满脸通红如煮熟的虾,却是朗笑威胁,“有本事你别跑,看我不打得你叫天。”
“哟哟哟,”临翼边躲边挑事,灵巧躲开紫豹凌厉一招,甚至吐舌笑讽,“也不知是谁被我夜夜‘打’到叫天。”
“临翼——”被气疯的紫豹幻槊在手,正欲运力上前追赶,却被一旁林中忽然跑出的女妖唤住。
“夫君……”女妖神色仓皇,似有要事前来寻紫豹相助,但在见到临翼的瞬间哑口不言,惊愣当场,连连退步。
“夫……君?”临翼凤眸一眯,视出此妖墨虎原形。他面上笑容瞬消,缓步回转,语气低沉地再重复一遍,“夫……君?”说完便看向紫豹,双目霎冷,眉心微蹙,薄唇不屑轻笑,又道:“说好的休妻呢?呵,你又骗我?”
“我没有……”紫豹睁目否认,话还未说完,又被女妖打断。
“师尊,紫殿只是……”女妖慌忙跪叩解释,但音未道全就被临翼强施定身咒,如石像般跪立静止,再不能解释一字。
“为什么她能找来这儿?”临翼冷面连问,“你没有告诉我去了哪里,害我担心许久,却把住址告诉了她?她又不是你的妻,所生幼虎也不是你的孩子,为什么有了难处就来找你?”
“翼,她毕竟与我曾有过婚约,行过大礼,又师出同门,我……”紫豹见他面色更显阴冷,似当真气恼,转而柔笑解释,“我不喜欢她的,我从生下至今只对你有情,此言天地共鉴。我帮她,完全是因为同门之谊。”
“同门之谊?”临翼垂睑冷笑,“同门之谊便足以让你娶她为妻,视他灵之子为亲子,对他们日夜照顾,甚至让你一逃出我的洞府就回去哄那幼虎睡觉,是吗?”
日夜照顾?紫豹愣了一下,那孩子从未见过生身父亲,从小在他膝下长大,对他依赖信任,他也只是把它视作弟子一般照料。为何这寻常一切在临翼眼里就变得那般猥琐可疑。
“怎么,说不出话了?你不是一向说什么大道理都是言之凿凿滔滔不绝吗?”临翼见紫豹收槊不言,似不想解释,他转而走向那墨虎妖,看她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化形,不屑道,“你原来对我说的那些妻不妻子不子的阔论,究竟是为了证明我对你是否有心,还是借故离开我,好与她名正言顺一同归隐?”
“我已经说了,我与她只是同门之情,我只爱过你!你不信,还胡加揣测,我有什么法子?”紫豹懒得费言多辩,上前替虎妖解开定身咒,看她望向临翼的双眸甚是惊恐,轻声浅笑安慰道,“别怕,绾绾,究竟是怎么了?你怎会来?”
“春景病了,病得厉害,我用灵力压制也不得法。师兄,你修为比我高,春景又一向于你亲近,能不能求求你去看看。”女妖绾绾瞟了一眼神色莫测的临翼,侧身退了几步躲在紫豹身后,满面焦急地低声恳求,“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来搅扰你修习了!行吗?求求你!”
“妖灵不可能如凡人一般生病,”临翼抢在紫豹答应之前施力将他拉回怀中,冷面拒绝道,“那幼虎若是病弱得连你这般万年修为都救不了,只能说明它命中既定,小小年纪就要经历死劫,阿紫去了也救不了。而且,全道皆知,阿紫如今是我爱侣,而非弟子,你这个‘师兄’之称以后莫要再用了。说来也是好笑,我这个即将飞升得道的师尊在此,你不求我反求阿紫?”
“师……师尊……”绾绾面对神色酷冷如煞鬼一般的临翼一句话也说不利索,再次快步后退。
“你这是做什么!”紫豹一把推开临翼,挡在弼弼如畏的绾绾身前,蹙眉解释道,“春景是绾妹与凡人所生,身体状况自然不似普通妖灵。她一向知礼识趣,从不轻易打搅,如今求到我这里,定也是无可奈何。你何必如此咄咄相逼?”
绾妹?临翼红眸一凛,好亲热的称呼。
“她是你的谁?你的妻,还是你孩子的娘?她的孩子病痛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觉得头上这顶帽子颜色还不够鲜艳吗?”临翼瞥眼指向绾绾,沉音漠然下令,“别让本君再看见你。滚!”
“临翼,你讲讲道理好不好!”紫豹上前拉过他的手,英眉蹙得更紧,耐着性子解释,“她求的是我,不是你。你不愿念及师徒情谊出手相助,为什么要怪她求救于我?不管她是谁,既然拜于我处,情势急迫,我就该去。救灵于水火之中,挽其性命于危难之际,难道不是你我修道的初衷吗?”
紫豹这又是在说他是个无心无情之灵吗?替灵渡死劫,其中凶险紫豹万余载苦修难道不知?还是那顶着似他般面容的娇俏“绾妹”值得紫豹如此牺牲?临翼缓缓闭紧双目,掌中暗暗蓄力,看在所谓的师徒情谊上,临翼再给她一次机会,薄唇浅笑,如火菱眸深望道:“本君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绾绾惶恐地看向紫豹,双目含泪,更显怜柔无助。
“临翼!”紫豹不明临翼为何如此狠心,竟连求助的机会都不愿施舍给曾经的弟子。他既算去了,以他目前修为也不一定救得了春景,但至少他努力过,不会因不去而心中愧悔。
“好。”临翼唇边笑意更深了,他剑指凌竖,强行设盾将紫豹困锁,移至一旁。
紫豹见状不妙,奋力拍锤烟盾大声喊道:“绾绾,快跑——”
绾绾施术欲逃,而足下法阵还未生成便被临翼一掌击中,瞬间湮灭在漠白烟光里,煞为几许黑尘落于地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空中仅剩一枚暗黑色内丹悬于空中,仿若脱体游魂般伶仃无依。
从未见过临翼杀妖的紫豹被吓得摊倒一旁,圆眸直泣出晶莹泪光。临翼数十万年的修为功法,让绾绾根本没有反抗和逃跑的时间便神形俱毁。万年未出手的平寂让紫豹差点忘了煜城攻伐时口中所言临翼罪行——以人为食,残酷乖戾,用术无度,强设禁忌图阵为己谋利……他从来都不似寻常见到的嬉笑少年,他一直都是那高高在上,视生灵如草芥的帝王。也怨不得他一直未对任何事有所牵挂愧疚,行于天际的霸主,怎会在意地中微草的死活呢?
从心底而生的恐惧让紫豹战栗着直泛恶心,当临翼挥袖收下黑丹解开困住他的烟阵,俯身柔笑如旧时,紫豹才明白何为冷血。
“别怕,”玉白大掌轻轻抚过紫豹肩臂,“本君说过与你终身为伴,衷情一世。只要世上不再出现第二个绾绾,本君保证,不会再出手。”
他的柔情言语仿若刮骨寒刀,激得紫豹身身冷颤,被其大掌抚过之处,仿佛皆被冻住一般,动也动不了,只觉得寒冷麻木。
“春景的事我去处理,”临翼扶起僵直不语满面惊恐、眼睑不自然抽搐的紫豹,温柔浅笑如旧,“你只要乖乖的,我定保他平安。回北境故居等我吧,我去去就来。”说罢便施术如雾离去,独留再次瘫软的紫豹低声掩泣,恶心得干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