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驰转身继续往紫尘阁行去。
此阁虽名为阁,其形却似楼,共分上下六层,但又不似凡间阁楼。此楼无根基,无上顶,四周也无扶栏、小径,如若孤岛浮于空中。
若除红瞳注视,湮都尽漆黑一片,汤汤无际,唯此楼隐隐散出紫色光华,仿佛结界一般。
张杰原以为养母张玉定在楼中,走近才发觉紫尘阁落于一暗紫图阵上方,云驰也驻足未进。
只见她将手中灯笼悬置一旁,合掌施法,喃喃念咒。忽然,图阵一角显露出一黑洞。云驰重提灯笼,回首叮咛:“跟紧我”。说罢,便大步跨入那黑洞之中。
张杰紧随其而上,与她同落洞内,才觉此洞长如隧道,绵延弯转。他二灵如水激弯道一般,顺道不停加速向下划落。
倏地,张杰见足下隐约闪光,还不待作任何反应,身子便已滑出隧道。
若非云驰及时拂袖拉住他,他出洞之瞬,即如断翅之鸟,坠落无极。
张杰亦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云驰衣袂,低头凝视足下澎湃瀑布,而他们此刻正位于瀑布上空。
此地如世外桃源一般,风景秀美,山光宜人,水色潋滟。尤其是瀑布水雾弥漫,猛浪拍石之声不绝于耳。若是从此高度掉落瀑中,只怕还未到底,便已卷入层层暗流,深受水笞、没顶之苦。
张杰见此吞了吞口涎,紧紧拉住云驰红袖,昂首之时才发现,云驰站于一团棉花似的白云之上,自在娉婷,不似他这般仓皇狼狈。
张杰并非不会幻云之术,只是如此危急时刻,他要如何空出两只手作阵施法啊!
他紧紧抓拉云驰红袖,犹如濒死之人拉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撒手。
俶尔,张杰只觉掌中薄汗粘手,濡得红绸似更丝滑了些,无论怎样用力竟也握不住。此刻,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向下滑去。
而他的师尊——云驰,却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就似一毫无感情的看客在观台上戏子出演话本剧目。
“师尊,救、救救弟子啊!”张杰切齿喊道。他全身肌体紧绷,丝毫不敢松懈,就连面上的皮肉也紧张得抽搐抖动,但却还是止不住下滑的速度。
“师尊——”
张杰一个不留神,手中红绸便已握到末端。他徒劳挣扎,只嘶吼绝望一声,便坠入沆砀激流之中。
还未忍过从高处摔击之痛,水流便一下没过张杰的头顶。在素湍白浪之中,云驰的身形迅速在他眼前消失。
从未游水的张杰逐渐被憋气的窒息压得快要晕厥,他本能地张开双臂奋力向水面游动。可暗流就似一个个有力的拳头,将他身上击出斑斑乌紫;又如双双无情大掌,扼住他的手脚,将他在一块块礁石之中摔打蹂躏。
他“噗”地吐出一口红血,却被倒灌三口浊浪,红液在他的眼前荡开,他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此处哪里是什么山河美景,简直如炼狱一般令人绝望。
就在张杰被猛浪裹挟,即将撞上巨石之时,一展红绸如救命绳索一般,缠住他的腰背,将他从水中一瞬带出,扔到云驰幻出的浮云之上。
“咳咳……呕……”张杰伏趴喘咳,直到腹腔中的水全部吐尽,他才艰难地大口吸气,平复心绪。
“师尊,”张杰趴跪而起,捂着肩腰伤患痛处,轻声怨怪道,“您对徒儿太狠了……”
“狠?”云驰叹了口气,纤手向云下指去,道,“你看那是谁?”
张杰顺指望去,忽见黑洞处下落无数魂魄,其中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妪一下子吸引了张杰的眼光。
那不是旁人,而是将他养大、为他付出七魄的养母——张玉。
张玉落入瀑中,不似年轻人尚能浮起唤气喘息,年老体弱的她就像块破布一样在激荡水流中被冲来卷去,片刻之间便已伤痕累累。
“阿娘!”张杰大喊一声,欲施术驰援,助她脱困。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却都无法聚力凝气,施展术法。
“此处,称为绝情谷,不仅断绝情爱,也绝术法。你如今的修为是无法襄助拯救她的!”云驰面色淡然,双眸平静地看着跌入瀑底深潭的张玉,徐徐道,“她身虽死,精魂尤在。于此,将如同生时一样,体会种种痛苦,直到认错悔改”。
“认错?”张杰一下站起,怒不可遏道,“我阿娘一生良善,怎会如这些恶灵一般要在此认错受刑?”
“因为她以自己七魄为注,求我搭救你。此法已改尔运,有违天则,故而要她在此受刑千年,直至你飞升羽化,重临仙位,她才能得超脱。”云驰解释道,“但若千年之内,你不能修得正果,她便会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浮于瀑底长河中的张玉,飘荡许久后,终于停靠在河中一块巨大的白石边。她几乎用尽全力,才爬上白石,仰躺着苟延残喘。
可她力量还未恢复,却听见不远处的人群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她忙侧趴撑起,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众人向她奔来,而人群之后,是一根小山大小的粗柱。粗柱紧贴白石快速追赶着人群,人若跑不过,要么被撞飞,要么瞬间被横碾成碎沫。
原来,这白石乃一巨形圆盘,盘中三根粗柱如三根擀杖,魂魄位于盘中,只有不停向前奔跑,才能避免如豆子般被碾压。若有心存侥幸者爬上粗柱,以为可以暂歇,那攀于盘心的巨蛇便会将他一口吞下,永不超生。
也有那机灵的,远远看到白石盘上的惨景,欲游向河岸获得停歇机会。但无论他们游多远,如何努力,也永远上不了岸。因为他们近一寸,河岸便退一尺。最后,这些“机灵鬼”只能在极度的疲惫当中力竭放弃,顺流而下。但此河乃是轮回,漂荡不久,他们又会再次从高高的悬崖上被飞瀑带下。
“绝情盘……一碾绝前尘,二碾失来世,三碾丧精魄,四碾即销魂。”云驰凝眉长叹道,“一千年,日复一日,她都要受如此折磨。”
“可是……”张杰仅是听她诉说,泪即已浸透襟口,“弟子已用禁术炼成妖体,要如何才能在千年之内历万年劫,飞升得道呢?”
“常规修历方法,自是行不通,除非凭一己之力,得超擢缘修。”云驰云手施法,使云团缓缓上升,道,“诛恶灵,取其内丹,作一个捉灵使。或者,施善行,攒功德……”
“罢了师尊,”张杰还未听完便摸头苦哼,“施善行这种事,我阿娘比较擅长,我……我还是安安心心做个猎手好了。”
自此,张杰如饥似渴地四处搜寻恶灵,以禁术捉其内丹。云驰担心他急于求成,滥杀无辜,以致于后来云驰算出恶灵所在,才准张杰前往。
专吸男人精魄的狐狸精,吃童男童女的千年蝎子怪,饮人血续命的蝙蝠妖……
几百年里,张杰早已忘记他杀了多少妖孽,吸取过多少灵力,最终变成一个狐头,蝎身,蜥足,蝠耳,虎齿,蛇信,人眼,龙甲的十不像怪物。
从那时开始,妖界众灵也纷纷避让一个杀妖不眨眼、不择手段、噬血如麻的鬼界捉灵使。
后生小辈没有一灵知其本名,因为大家都称他——张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