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
涩
断断续续
弦反弹而来,拨得肃玉手上有些痛。
“左手按在品上,虚按。”
“实按”
“轻浮”
仆妇极为耐心,肃玉好歹弹了一个圆润的音。
芷茜身上,有一道极为诡异的内力。
这诡异的内力,是突然反涌向寻雪的,荆棘一般,密密麻麻突出无数尖锐的刺。
寻雪很冷,不是方才河水的冷,是这内力中的冷。
一声尖锐,惊恐的叫声。
毛骨悚然。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一声之后,便没有声音。
这个声音,肃玉之前听过,是楚白的声音。
人寐亭外,瑜之已不见去向,那个地方,坐着一个芦苇色,浅棕色衣衫的男子,发簪上雕刻着一片茶叶。几盏灯笼,照得他脸色分外苍白,他十指经过一番挣扎,嵌入了竹篾中。
芷茜认出了楚白,喊着“哥哥,哥哥。”
楚白伤得很重,所幸还活着。
肃玉看向另一侧,皓冉还在为父亲疗伤,这些方法,都是师父诗韵告诉他的,他有条不紊,不萦万物。
“肃玉姑娘,你怎么不弹了?”仆妇问道。
“这琵琶,这琵琶。。。。。”
肃玉连按几下,琴弦向下凹陷,琴面断开。
音腔里,什么都没有。
晚妤丝毫没有疼惜的样子“这是玄象琵琶,断了也是它的命。”
“楚白怎么来的这里?”
“我修书给楚白,让他来的。本来我意在让他来给楚芷茜收敛。他不知是轻功有所进步,还是骑了什么宝马,比我预计得早来了一天。”
“他是被谁伤的?”
“被你的琵琶声。”晚妤的回答中,没有隐瞒。“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本就在武夷山,伤过他。你和皓冉去武夷门,也是武林中众位前辈商议的结果吧。”
“可我的内力怎么能伤得了他?他们那日,是故意露出败象的。”
仆妇还是双手交叠在胸前,身体向下拜去,衣袖缓缓下坠及地。
折毁的琵琶被收拢在她衣袖中,她知趣得走开了。
仆妇走远了,晚妤目光向寻雪和芷茜流淌。“他们武夷门的秘籍在其他门派手中,江湖宵小不敢有抢夺之心。若是回到武夷门手中,以武夷门现在的能耐,既无明师,又无与之相匹配的内功运转武学招式,浩劫再所难免。肃玉姑娘,你看出了我以内力弹拨琵琶,重伤芷茜内力。江湖上,很多门派都能以乐器为兵刃,手中弦,心中意,内力随韵律而舞,便只有我派素衣禅功。不同门派的内力,需以不同弹奏方式激荡内力弹出。你从我手中拿走琵琶,是想帮这位丈夫,做些他希望的事情。你们长孙家并没有素衣禅功上这般功夫,你想的没错。”
“晚妤前辈,寻雪从未求过你什么,请让我带芷茜离开。从此,江湖再无寻雪,芷茜。”寻雪被芷茜内力刺出无数缺口,像被虫蛀的朽木。
“寻雪,你想带她走,你尽管走。我并不阻拦。”晚妤没有丝毫欣赏寻雪的神色。寻雪是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雪,去留自便。
这也恰恰告诉肃玉,芷茜活不成了。
她错了吗?
我们错了吗?
如若武夷门风骨灼灼,日月好好,见识长远,他们又怎会,执念,幻想于那些失落的秘籍。
晚妤说的没错,就凭楚靖,楚白现在的心胸与谋略,重新拥有这些秘籍,等同再一次把江湖推向一个深渊。
寻雪抱起芷茜,走了几步“我并不喜欢楚白,现在,我也只能顾得芷茜,顾不了楚白了。”
一位姑姑牵来了一匹黑马,寻雪抱着芷茜放在黑马上,牵马而去。
他转头时,对肃玉露出了歉意。
“江湖中,若是谁伤了肃玉,伤了长孙家,便等同伤了寻雪,伤了月离魂,千岩庄。”寻雪没有不情愿,肃玉听来,哪里都是亏欠的情愿。她不是要这般的补偿方式,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要补偿。
情未深,缘未长,好过恩怨纠缠。
终于,他们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如若不是晚妤着人带来了肃玉,他们便不会相逢,不知道彼此长大后的模样。渐渐模糊,消逝了印迹,最好。
或者爹爹再找个肃玉喜欢的人,说那就是寻雪。
肃玉发觉自己有些泪,她在感动什么,悲戚什么,她还是挥了挥手,点了点头。
以前有个书生叫李湛,父亲为他挑选了一位妻子顾惜羲。
顾惜羲从来没有见李湛,她只喜欢大侠予温。
李湛知道后,写了一首诗,作为顾惜羲与予温的新婚贺礼,诗上其中一句是,春生江南,绿暖红。他都看开了,婚约是纸,纸如何去束缚人的情感。情感又何须靠纸去维系。
“他们走了。”晚妤将灯拨弄得不那么明亮,让它们与月色更相宜。“仆妇这般点拨,你的内力实质有变,自然能伤楚白了。我可没让他到人寐亭来,是他自己来的。我已说了,他若是到人寐亭,凶险多过泰然。我的仆妇害怕她的姐妹担上看管不力的罪名,只好出此下策了。”
“可是,芷茜呢?”
“芷茜,她不是你伤的。武夷门,女子与男子武功内力的基础不一样,你刚学,难道能破天下所有内力吗?”
“她会死吗?”
“她就是死了,也是死在他父亲的野心下。”晚妤的刚,是藏在柔和慈爱中的。她因为不喜欢武夷门,更厌恶芷茜。也因为更不喜欢芷茜,而更厌恶武夷门。
芷茜死了,寻雪伤心,我会伤心吗?
肃玉向长孙未平走去。
晚妤指着楚白,说道:“把这个人拖出去。”
“老夫人,你要把谁拖出去。”
楚白听到这声音,睁开了眼。他撕扯开绑缚在身上的绳索,站了起来。
眼神恐怖,像个游离的鬼。
周身黑气缭绕,快得看不清人形。
一位仆妇被他撞开几丈,肃玉转身,正面看着他。
他也看到了肃玉,出掌向她拍去。
掌风很锋利,一丝一丝生疼。
这像武夷门的武功,可又不是。
肃玉先左后右,前后掌形形影影,互相错开切入,使自己周身都是悬崖,没有空隙,将最锋利的一面对准楚白。
楚白一掌高,一掌低,攻守有序。
他附着在掌上的内力,强劲中隐着缥缈无定之意,非强非弱,亦强亦弱。一出掌时,山峙渊渟,渐变为柔,不知要攻向何方。
肃玉担心爹爹安危,晚妤早令几位姑姑围在长孙未平身侧。长孙未平现在可不能有闪失。
一点一点柔中有韧的掌风,黏住肃玉掌风左膝边缘,向内攀爬。肃玉裙衫摇摆,欲脱开这一掌。
接着,第二处同样柔中有韧的掌风,从肃玉左肩旁甩来,向骨骼处钻入。
肃玉右手切向左肩,第三处掌风悬空直挂而至,咬住肃玉右手小指。
肃玉右手向外一撞,第三处掌风向后一退,又与第二处掌风融合,掌力更大,如无形铁盾压来
“江湖上,从未有哪一门派的掌法,能如他这般,随心而动。掌下似乎,似乎。。。。。”
似乎是什么,肃玉想不到与之相似的武学招式。长魂赋四面八方都被无形掌风缠绕住,肃玉左膝血脉被楚白掌风团团缠住,直向心脏逆流。
“是凤凰经上的武功。楚白大概用的是无形软鞭这一章,不需兵刃辅助,也能使出鞭法中,打,卷,缠,撩,等等招式。”肃玉忍住血液逆流的窒息,疼痛。右手在自己胸口出划出一道血痕,逆流的血从伤口处流溢出来,窒息与疼痛顿消。
白萍州座有不知名的湖,少有人烟。大旱时,湖水褪尽,现出一方巨大的石棺。棺中只一方绣了凤形的纱巾,放羊的孩子,扯开纱巾,露出了一本不知何门何派的武学典籍残本。封面上空无一字,里面记载的招式,怪异,不知所云。因为是用凤形纱巾所裹,便叫做凤凰经。
几年后,在花媚风柔,水清竹幽的晴日,有人连杀少林十五位高手。他们没有一具完整的遗体,四分五裂。
他们的武学境界高深,在少林皆司执律,传功之职,只修身习武授课,不涉江湖之事。
谁与这十五人都有如此深的怨,如此解不开的仇?
“这不是什么兵刃造成。”彼时少林弟子山隐指出这门诡异武学下,人体血脉筋骨肌肤肌肉互相错位,互相挤压。
一块蜷缩的白骨依稀可见是人的右掌,山隐将这只右掌放在手心,道:“这是师兄山景右掌。白骨中间握着的那团血红是原本的右手掌皮肤和血肉。”
他对照十五人的遗骸,又翻阅千万种武学典籍,终未见真相。
几年后,山隐云游至绍昌城,见一白发老妪,卖糖而生。
她卖的是专治咳嗽的白糖,用糖锤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售卖。
山隐并不食白糖,吸引他的是敲打之音,没有武学修为,是不可能敲出这般水击长空之音的。
水是向低处流的,如何去击长空?
自是以武学激荡一汪水。
老妪将敲打出的白糖递给了几位年轻的父母还有他们的孩子,这才说道:“和尚,你终于来了。那些人是我杀的,用凤凰经上武学所杀。”
山隐不知老妪是谁,如何起了杀心。
“我们不是汉人,灭国时,他们杀了我儿子。”
“你儿子是谁?”
“我儿子未满百日,不曾有名。”
“是你所见吗?”
“是我夫婿临终告诉我的,少林十五人杀了我儿子。我去为儿子取山羊奶,幸免于难。”
少林十五人并未诛杀婴儿,可如若说大姜的太子还在,如何动摇叛军的军心?
人潮涌动。
老妪已不知所踪。
山隐握着怀中那块镶刻姜国金玉的金牌,在城墙根处,连坐了四十九日。
他是姜国人,老妪是自己母亲。
肃玉知道,楚白是想将自己活生生错位撕扯开。他修习凤凰经,本来根本成不了。今日,受了晚妤的素衣神功,内力中现出无数缺口,他横挡竖补,以缺治缺,在一片混乱中,凤凰经竟有小成。
芳草漫漫连天,是被肃玉,楚白两人拆招时四激的内力所袭。
肃玉掌风不断旋转,巩固掌风悬崖,造成参差,将凤凰经所焕发之力,互相隔开,自行消褪。
楚白双眼越来越红,是内力冲击颅骨处血脉所致。他知自己的无形鞭法无法连续击中肃玉身上数处后再撕裂,改用左形右象章节上所载武学,左掌敲击右掌,右掌切向左掌。将肃玉作为可反弹自己武功的屏障。
剑吟如风雪浇愁。
是晚妤令素衣园二十位弟子持长剑围成剑阵,“你们冲杀过去,乱剑将楚白砍死。他擅闯素衣园,出言辱我孙儿,两般罪恶,如何能活着出素衣园。”
剑飘寒星,肃杀草木。
二十位弟子,从不同方位,向楚白围拢。
剑气交织,东高西低。
剑阵不停变幻轴心,高高低低的位置互换,挺拔的剑与低垂的剑互斫。一帘一帘,一层一层剑锋推涌而出,暗夜幻浪,星天飞火。
楚白左右掌起起落落间,夹剑断剑,快得像雾。
后一柄剑刚触及他手背,尚未刺入,他手掌反推,手指点勾,已将持剑之人推出去几尺。两柄交叉的剑离他喉心还要一尺时,他左手握拳,砸中两剑相交处,持剑人手中便只剩剑柄。
断去的剑刃,倒插入尘泥中,斜落在假山花草上。
“肃玉姑娘,是老身故意让她们先断剑的。”晚妤已至肃玉身侧,将药粉覆在她伤口处。
肃玉望去,二十位弟子皆已循令退守,楚白则陷在一片长短各异的断剑之中。
长短碰撞,冰碎霜裂之音。
白森森的断剑,浮荡在半空,披着白袍的鬼一样,四处寻找可吞噬的躯壳。
是楚白不知如何收掌,招式尽数落在了这些断剑上。楚白的血溅散而出,他身侧渐渐泛起一团一团血雾。
一只瘦骨突兀的手握住了晚妤的手。
瑜之过度哀伤后,强作镇定。
“奶奶,放了他吧。他已被素衣神功伤了大部分内力,现在不过是武功尽失前最后的疯狂。我们不如想想,是谁把凤凰经给他的。还是有那个告诉我们月离魂所在的人,他又是谁。您不在月离魂杀芷茜,是看在两家当年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