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很甜,甜润润的甜,小时候清苦清贫的蘅语来了。
箫错睁开眼,容见正将碗筷摆放整齐:“主公骂了你几句,回去了。”
“他骂我什么?”
“说小笨蛋又在偷懒。”
“不管了。”箫错赤脚,看了一眼黄桃干,一道一道极细纹路,力透墨染的宣纸。是容见将痕迹都拓印了下来。
“那迟老丈的功夫,果然是有一手。我再取个干果试试。”
“你如何能看出什么。”冷夜隔窗摇头,他早就吃了饭,想了想,还是给箫错留了饭。“这墨可不是随意去染这张纸。若是功力不到,迟老丈内功的印记也显露不出。”
“墨渲染的方向要与他刀法走势成逆向。否则,不是被他的痕迹掩盖,就是互相厮杀,一片混乱。”
容见知趣得回至灶房。箫错吃饭喝汤,打趣道“老头子,迟老丈会不会把我们两个像削果子一样削了?”
“你确定他就是姓迟?你见过他削果子吗?你确定他能削了我们两个?他儿子若是死了,我让他来削我的儿子,这样,大家公平。当然,你能不能活着,看你造化。”
“姓什么都是卖糖果老丈。我没见过他削果子,见不见都无妨。”箫错倒是不生气冷夜的“公平“。
“你还是见见得好。见得多,启发得就会多。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糖果老丈。”
“和你有仇,再多糖果也解决不了的仇。”箫错知道老丈儿子一定死在了星月楼。
“你到现在都搞清楚他武学长处短处。”冷夜不纠结老丈的谁死在星月楼,只看到了箫错接着要面对的一切。
“不管他是哪个门派的,我都不怕,他们要连我一起杀,那就杀了好了。你放的火,和我放的,没啥区别。就算你不放火,我也会去放火,烧死黛姬那么些个老婊子。总之,就是打赢了他们,让他们自己走。”
“打赢他们?迟老丈的兵刃你见过吗?”冷夜问道。他不是惧怕什么,是告诉箫错,即便发现不了敌手武学上的破绽,也要看到他兵刃上的破绽。
箫错摇头,他眼前是一笼一笼干果,盛着它们的莲花盒,竹盒,瓷盒,都像历经了苦难,可它们依旧甜得五颜六色,酸得五颜六色。
“是那些干果。”箫错猜到了。
“你怎么不说他在干果里下毒?”
“他们不是会下毒之人。那些会下毒的,我在星月楼见得多了。做得出酸酸甜甜的毒药,做不出酸酸甜甜的蜜糖心。”
“蜜糖心?江湖风浪,心都是会变的。他们能花费这无数年找我们,江湖事,总是要了的。我和你一起去吧。总是要打的,也不枉他们寻了我们这许多年。”
这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吧。冷夜还是在乎这个儿子的。
这一日过得很快,箫错和冷夜,一前一后走着。
了断什么?怎么了断?
箫错来来回回得想着,直到蘅语连喊了他数次。她的双手总是甜腻腻的,或许现在的甜,能冲淡她以前的苦。明明有几次,她们可以离开星月楼,淡墨茫然得看向夜空,灯火层叠,她该去何方?
“你出去后,如何活?是去窑子里吗?”黛姬笑起来像一团风,挟裹狂风碎石的风。
淡墨与蘅语一直在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幼小的蘅语还不到会走路,会说话的年纪,淡墨背着她,刷着一个一个马桶,将它们干干净净得送走。就像送走一个一个活着肮脏,死后纯净的人。
淡墨在那个逼仄的地方,再也没有遇见可以让人舒适的风。
蘅语记事起,就没有娘,她对星月楼没有记忆,可是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折星月楼的纸。也许淡墨怀着她的时候,天天折纸的缘故。
星月楼着火时,她还不到周岁,淡墨不知为何会向星月楼跑去,她肯定不是殉葬,也许是那里藏了什么令她魂牵梦萦的东西。
淡墨背着蘅语,在大火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好像是一具尸体,好像是个奄奄一息的人,好像是倒砸下来的门框。烟雾很大,大家都往外走,乱糟糟的,可这乱糟糟的红尘,你越想逃,越逃不掉。逃走的人,又想回来。
谁也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婴孩,是怎么和母亲走散的。
外公告诉她,是在大火废墟中捡起的她。身侧都是死去的人,一片焦黑,分不清男女,也不知生前功绩。
外公年纪很大,蘅语从小就不知道如何描述这样的年纪。白发苍苍,似乎从未年轻过,但也没有更苍老。也许,他停留在了自己世界的某一处,等谁来。
“姑娘好,我是冷夜。”
眼前的蘅语没有天真,安逸的模样,箫错描述的是她的皮相,冷夜看到了她的骨相,被冷霜瘦月,酷暑严寒抛弃又嘲笑的傲骨,这样过来的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听到冷夜两字,蘅语微微震了一下,她本来在切一块白糖,切成孩子们喜欢的各种动物形状,白糖止咳,比药铺里的药便宜。
“她从她现在的世界里醒了,又看到了过去。”冷夜暗自想着。
“星月楼是多少女子的宿命纠结。”箫错从糖果香甜腻味中,未寻到迟老丈。
“你是冷夜?”蘅语猜测冷夜的样貌,凶,凛冽的锋,不怒的威,不留活口的狠。
眼前的冷夜,素衣无冠,只芦花色发带缠在发间。这是死了心爱之人的打扮。随着心爱之人的离去,他眼中的光已在渐渐熄灭了,只等被一场大雨浇灭,那是他和他心爱之人重逢的雨。
“我是冷夜。你肯定知道我。”
“是的,我从小就知道。”
箫错心中掠过一丝一丝不详:“蘅语姑娘,你外公还没回来吗?”
“他去的时候说今日回来,大概过一会就回来了。”
冷夜俯身挑选糖果,他猛然想起自己还从未给箫错这个儿子买过糖果“儿子,你看,你要哪些。我们再多买些。”
“白糖,荷花糕,红糖果。。。。。”箫错一口气说了几种,他觉得他们是掉入了一个圈套中,迟老丈计算好了每一步。迟老丈是要让蘅语出手,毕竟冷夜不会真的与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女动手。一个武学一流的人,如何会不教自己外孙女武功?
蘅语一样一样称量,不同的是,天晴色折纸没有了。
风吹过,甜味很浓。
蘅语长发中也有甜,她问道:“你知道星月楼吗?”
他们和蘅语之间,隔着长长的糖果几案,冷夜点头:“知道,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
“那里令人心神安宁吗?”
“有些人去了那,心神安宁,有些人去了那,心烦意乱。姑娘,怎会突然问起星月楼。”
“当年的一场大火,星月楼没了。”
“是,大火毁了星月楼神话,不过,江湖上还有很多神话。”
“放火的人不知错,不悔过自新吗?”
“很多人,明知自己错了,还是会去星月楼。”
几案碎了,是轰然倒塌了,糖果滚洒了一地,嵌入泥中,嵌入石缝间,像一块土胚子上,裹了一层红红绿绿的玉石。
蘅语的脸在糖果间,似乎失去了颜色的发黄纸张,随风而皱,“蘅语,你的脸怎么了?”箫错伸手,他的指尖触到一点一点柔和冰冷又令人发腻的雨丝。
这不是雨丝,是蘅语脸上掉落的皮肉。
血线交错,血雾纷飞。
一张突兀怪异的脸,肉红,结痂,五官错位,像是还未完工的皮影,这是泥泞中的一团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