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语。”
痛从星月楼楚楚可怜的琴声中蔓延到箫错手心,她的脸是被大火烫的。
“我不喜欢每天带着面具,可不带着,我更恐怖我这张脸。这是按照我娘的样貌做的。”蘅语流着泪,她的脸已然是没有表情的,看不出哭,也看不出笑。大火将她所有的一切都烧没了,无乐无苦,亦乐亦苦。
她木然得站着,像饱经风桑的枯树,从来没有见过春。
“我记事起,我的脸就是这般模样。如若没有那场火,我的脸会怎样?外公告诉我,娘当年背着我一定要去着火的星月楼。他是在焦土焦尸中寻到我的,我娘不知去哪里了。”蘅语收拾着碎了的糖果,五颜六色,一样一样堆叠在瓷盒里,“我给那些小鸟小猫吧。”
箫错附身去捡糖果,很黏很腥,不是红糖,是血,热血。
“老头子,这是哪里来的?”箫错一转身,老头子不在他身后。就这眨眼的功夫,老头子去哪里了?
糖果中,斜倚着一个人,几乎就要瘫在地上。衣衫上的血,山雨山花密集。
是老头子!
箫错推开冷夜身上的糖果,它们和热血融化着,没有燥热的声响,却天崩地裂。
一个人流这么多血,即便是一流高手,也废了。
箫错伸手点冷夜穴道,撕下自己衣衫裹住他的伤口。
“是我杀的,用糖果杀的。”蘅语还在流泪,眼睛的位置只有一道细细的歪歪斜斜的缝。
“你要杀,我现在没死,你再来刺一刀好了。”冷夜笑着,他怎么会向一个小姑娘下手,况且这第一刀,丝毫感受不到内力倾轧。
蘅语撕下面具的时候,就出手了,刀是一枚桂花糖。桂花沉浮在黄梨色中,柔和的糖,锋利的刀刃形状。
桂花糖刺中了冷夜,一半嵌在伤口里,一半不见了,大概掉在了那些糖果堆里,寻不到了。
“这块糖,外公做了好久。“蘅语眼神很冷,正对冷夜,箫错。
“小东西,你给我滚开。“冷夜左手搭在箫错肩上,箫错正全力救治冷夜,冷不丁被推了出去,撞在一张桌上。桌角嗑在他一块椎骨上,极痛。
”迟老丈,迟老丈。“箫错明白计谋是迟老丈定的,他一点一点猜到了每个人的想法。这般时刻,他不可能不在。
”我们来了,那位老丈又走了,他恐怕是慌了。“冷夜环顾这间屋子,挤在左邻右舍间,一左一右两张竹帘,是祖孙各自的卧房。后院是几间茅草屋,悬着白纱。白纱是湖州丝所织,竟然是这个家中最华贵之物。白纱后是制糖的糖室。
蘅语手臂上疤痕缠绕纠结,像一只一只吸血的蚂蝗。手中一道光,柔得很,像水在春日夕阳下的样子,对准冷夜心口。箫错右手拖曳长袖横掠,切入蘅语和冷夜之间,挡住这道光可能破去的方位。
这道光是桑葚玫瑰,几瓣玫瑰花瓣裹住一粒桑葚,玫瑰纯露的气息很清冽,在桑葚中卓尔不群。
桑葚玫瑰飞过箫错指缝时,他内力柔软处旋到食指关节上,在糖花上一点,接着名指向上一拨。这是手拈无物的精妙防御招式,恍如一道溪在眨眼间跳跃成峡谷,将桑葚玫瑰囚禁成一方随风随浪的孤舟,冲到了他手背上。
鲜血滴落。
桑葚玫瑰上裹了厚厚一层糖,边缘倒刺而锋利,在箫错手背上戳出了几个发丝细的小孔。
“蘅语,你可以杀了我们两个。”箫错想到一个可怕的真相,蘅语被迟老丈利用了,她是他用来对付冷夜的刀。他利用了她的不幸,将之变成仇恨。
蘅语望向冷夜,出乎意料,他没有依靠内力疗伤。
她的心很痛,左手按在心口,似乎不去按,她的心失去陪伴,就会枯萎。“我杀了就是杀了,我这一生,因为大火,没有开始就终结了。”
冷夜衣衫上唯一素净的地方也被血染红了“箫错,我说过,让她来杀。”他横掌竖掌交错,箫错后背又中了几招。
“老头子,你怎么打我?”箫错明白冷夜的性格,可是现在,他们应该等迟老丈来。
“我说过,让她来杀我。她若能杀死我,仇恨就了了。”冷夜不在意这些伤。箫错身形摇摇晃了几下,蘅语绕过箫错。
“让我看看你的脸。”一截黑色的手臂从长袖中伸出,托住了冷夜的脸。箫错看过她纤纤玉指制糖,她撕掉面具的时候,也撕去了手上的如玉肌肤。手臂的末断,残缺不齐的十指,有的已在骨骼上堆积成疮疤。
谁都知道,人脸面上无数穴位,稍稍点戳,就会将这张脸的主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蘅语像一个画在纸上的人,纸很薄,纸上的人如何圆润。“我梦到过无数个冷夜,横眉跋扈的,丑陋如鬼的,威仪堂皇的,都不是,是你这样一个渐行渐老,什么都不争,也争不上的人。你走在大街上,旁人也许会说,那一定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
箫错想请个大夫,蘅语衣袖点了点院墙外:“你要去找大夫吗?我刺的,大夫如何能救。”
“箫错,我若是要死,谁都救不了。”冷夜教训起箫错,丝毫没有情面,他任由一个小姑娘仇恨,惊恐的目光敲打。这目光比任何一个曾经刺杀过他的人的目光,都弱小。那些人是江湖人,不是仇恨的仇恨,她是刻苦铭心的宿命叩问。
箫错带了些膏药,可他取出时,都被冷夜一掌拍散了。他说道“蘅语,杀人痛快,很多一流高手都说过。。。。。。”
“你给我滚出去。”冷夜怒了,抬手一掌,正中箫错门面。他即便重伤,十层劲道还有七八层,箫错被扇到了后院茅屋前,若不是箫错中途运功抵御,恐怕已摔死在墙上。箫错嘴角鲜血流溢,喷溅在白纱上。他席地而坐,慢慢理顺被打乱的内息。
“你个小东西,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你现在,根本没法在江湖立足。”
一块一块,形状各异的糖果,依次刺入冷夜额上,颈上,心口,鲜血像滚烫的红尘。
只有冷夜知道,她每刺一下,心力便憔悴一分。
直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得看着冷夜。
两个人,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