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前,清中松海。
北境的驿站,客栈大堂内。
当时,韩镇钰正坐在一张方桌边看着书,下一刻,王伊宁、武浩、吕白、劳仁关与安雅五位少年一齐踏进了客栈来。
走进门来的吕白,一眼便注意到了带着莺歌笛的韩堡主。
而韩镇钰,也一眼即望见了吕白、及其所持有的青莲剑。
当时二人只一个简单的对视,便引起了之后,韩镇钰对吕白的兴趣。也导致了当晚少年们皆被松林中的虎雷砦匪徒绑走的误会,以及韩镇钰与自己昔日的老友、即寨主阳四龙之一‘钟升明’的重逢。
青莲剑主吕千钧对于韩镇钰而言,意义重大。
尽管贫富有别、以及在八龙杰中阴阳不同属,但毕竟是流州同乡,而且是有过救命之恩的。
在二十一岁那年,韩镇钰因故与人结仇、遭到追杀,被迫跳崖逃生,正是吕千钧在那时救了他一命。当时的韩镇钰自认为无颜回雁月堡,吕千钧便收留了他一段时日,教他剑术。不久,在发现韩镇钰更喜好吹笛后,吕千钧便将他送到了张北寰处。
而那时的张北寰,已以‘三途鼓’成名多年,在收韩镇钰为徒后,便开始传授他自己独门的音波功。
因此张北寰对他的意义,比这还要大得多。
很快,韩镇钰便也以‘莺歌笛’以及剑术、道术出名,与师父一道游历天下,继续惩奸除恶、行侠仗义,直到八人皆成名、冠誉为‘阴阳八龙杰’之后,韩镇钰也与师父一齐位列阳四龙之中。
这其间,韩镇钰跟随了张北寰十余年,直到长子‘韩棣’、即韩梅的兄长出生,才带着妻子返回雁月堡,结束游历的日子。
正是这些年的岁月,成就了他韩镇钰。
正是吕千钧与张北寰二位师父,尤其是张北寰,才使得他韩镇钰免于死难、免于颠沛流离,并得以发掘出自己的音波功本领,得以名满天下。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四十载过去。
远离了江湖纷争已久,一心只在保护妻子儿女与家族、颐养天年,一直过着波澜不惊的淡然岁月的韩镇钰,至此与二位师父离别,也有许多年了。
见到青莲剑再度现身之那日,他已足够激动。
而今时得见三途鼓,他更是一下子即被脑海中惊诧的情绪给震慑了住,只此一瞬,许多往事便涌上心头,许多模糊的记忆便逐渐清晰…
这小小的三樽圆鼓,与鼓的主人,对他来说都是意义非凡。
……
“这、这…你怎会有这个东西的?!”
韩镇钰从见张南浩将木地板盖掀开,见到三途鼓露出来,到陷入震惊之后、只过去了眨眼一瞬的刹那,便已迅速反应了过来,唰地一声从腰间的金鞘中抽出铁剑,精准地搭在了张南浩的脖间——
“说!”
韩镇钰厉声呵斥着,那浑厚的声音回荡到了百步外的山林当中、惊扰起一片鸟群飞离。
而面对锋利的剑刃瞬间搭到喉口,张南浩却并没有被吓到、甚至无一丝惧怕。只见他直视着韩堡主,面不改色、冷静的开口应道:
“韩堡主,我就是张北寰唯一的孙子。”
“哦,是吗?。”
韩镇钰道,“呵呵,长得像他…也都姓张…想来也不奇怪。依此来看,你的音波功便是跟他学的吧?那你为何要对同伴隐瞒呢?你可知,昨夜你若是一道去了,我女儿也许就不会遇险,伊宁也可能不必受此重伤了!”
“韩堡主,昨夜我若是去了,被夺走的可就不止是南麟剑了。”
张南浩答说,“我虽同祖父学过音波功,但却并不精湛。我一没什么武功天分,二又疏于练习,便一直未能悟得他的精髓、继承他的真传,以致于是辜负了他的威名。我是为保护三途鼓,才隐藏身份、对朋友们一直强调自己不会武功…”
“保护?为何你来保护?”
韩镇钰继续严厉问道,“而且你若去不了,可叫你祖父去呀,你祖父人呢?”
“韩堡主…”
张南浩这时则是闭上了眼,神情间有些黯然,“祖父他…早已过世了。”
“什么?过、过世了…”
听到这里,韩镇钰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剑,顿时,面上也逐渐露出了哀伤来。
张南浩见状,遂俯下身来,从坑中取出了三途鼓,而后便将木板盖合上。一边蹲在地上,一边用手轻轻掸拍去鼓上的灰尘。
同时,他还时不时抬头看看韩堡主。
听到这个消息,对韩镇钰而言可谓是一道晴天霹雳,此刻的他尚沉浸在万分的哀伤与震颤中,长久难以冷静。
过了许久,韩镇钰才缓缓收剑入鞘,俯首看向张南浩、开口问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六年了。”
“六年!…”
韩镇钰回忆着往昔,不禁又是许多哀思涌上心头。
自从离开师父、返回韩氏继承堡主与族长之位后,韩镇钰难以抽身,只可常年以书信进行往来问候。而随着时日一长,便逐渐淡忘,疏于联系,直至今日才重新想起来时,师父却离世已经六年了。
抬头看着被遮在依稀几道乌云间、隐约露出的月光,韩镇钰不由是百感交集。
“韩堡主不必如此悲哀。”
片刻后,正擦着三途鼓的张南浩开口说起道,“祖父临走之前有言:他这一生虽有许多遗憾,但一路走来,仗剑所行之事、所做之抉择,皆无一步后悔。他这辈子活得多姿多彩,最后,也是带着笑容合上双眼的。”
“唉…我明白了。”
韩镇钰长叹了一声后,便看向张南浩去。
“小张,我大可猜出你的意思了。”
看着张南浩,韩镇钰神情平静地说着,“对于师父的离去,我虽觉惋惜,但毕竟斯人已逝,过去的便已过去了。如今保护好女儿与家族,才是我韩镇钰的重责所在。即便今日得知了这些事,我也只会在明日多停留半个时辰,不为别的,只为给师父进香祭拜而已。”
“之后,我仍会离开宫城。”
“不过…你若是想保护好三途鼓的话,我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韩镇钰继续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出来了吧?”
“早已想到了,何必用猜。”
张南浩拿着三途鼓站了起来,“您的这个法子,几年前祖父刚过世时,我便已想过,只是那时…我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机会见到鼎鼎大名的韩堡主,加上又不知韩堡主是怎样的人、是否值得托付,故而才一直犹豫着。”
“这几日韩堡主来了宫城,我才终于下定决心。”
张南浩眼神逐渐坚定,“在得知韩堡主帮助焦宫主击退强敌,全力救治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少年伊宁后,我就知道祖父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是该相信韩堡主、相信祖父的。当然,韩堡主愿意留下自是最好,若不然,那我便也是时候、将三途鼓交予您保管了。”
说罢,便见张南浩将三途鼓递出给了韩堡主去。
这时,这副三途鼓上的尘渍、已被他掸拍得差不多了,精致干净得就如同一副新的小鼓。
外人绝是看不出,在这组小鼓的鼓音下,曾是轰杀过多少生灵。
“呵呵,你这就夸张了。”
韩镇钰轻笑着应道,“我去火龙宫,只是为防止我女儿受到伤害。而王伊宁对我女儿更有救命之恩,我不帮他才是说不过去。不过…你既自知自己难保此物,选择交由我也无可厚非。”
一边说着,韩镇钰一边接过了三途鼓。
“不过…这毕竟还是你祖父的东西。”
韩镇钰说道,“至于音波功,你毕竟能修炼出来,还是有这个灵性在的。你若愿意的话,可拜我为师、随我一道离开宫城,由我来教导你、将这音波功传承下去。这样…若有一天我也去了,此物回到你手,你至少也可以亲自守护。”
面对这样的请求,张南浩却是选择了婉拒。
“多谢韩堡主的美意了。”
张南浩恭敬作揖应道,“只是…我早已明白自己不是学武的料,还是诗词歌赋、音律绘画这些的更合适我,我…就不去给韩堡主当累赘了。”
“嗯,也行,我不强迫你。”
韩镇钰应着,将三途鼓收入了自己的衽间,再神情坚毅地看向张南浩、同时大手搭到他肩上说道:
“既如此,此物便暂且由我保管吧,我也会继续替你保密,不会暴露你的真实身份的。你大可放心,此物在我手上不会再有任何危险。我韩镇钰应承你,会誓死保护这副我师父、你祖父的遗物的。”
韩镇钰松开手继续道,“不过此后,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随时可来流州封城的雁月堡,将此物取回。”
“多谢韩堡主。”
张南浩再度恭敬作揖。
“好。”
韩镇钰点头应道,“你今晚要说的事,该是就这些…没别的了吧?”
“没了。”
“好,那咱们便回去吧。”
说罢,便见韩镇钰大手一甩、袍袖挥动之间,细小的黄沙飞石凭空显现,而后,缓缓将二人包裹入其中…
“对了,说起来…”
“什么?”
“既然咱们都跟你祖父学过音波功,按理说,你也该叫我声‘师兄’才对吧?”
“呃,这…”
“哈哈哈…”
哗地一声后,沙球消散,二人转瞬即原地消失了。
……
与此同时,客栈洛家楼内。
适才王伊宁、武浩、安雅三人回到住处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王伊宁再次看到自己的行李包袱,漆黑的七尺黑枪,顿时是感触良多。
这十二个时辰、不过短短的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
回想起来,面对深不见底的高崖,当时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如今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若是要让他重跳一遍,那是绝不再敢了。还有今早,让他感受不到痛苦的笛音,以及肉身白骨凭空复元的云白仙果,亦是神奇无比。
按韩老家主嘱咐过的,如今自己的伤势已恢复了七八成。
剩下的只需静养,便可在数日之内完全康复。
看到那杆黑枪时,心中痒痒的王伊宁便一把将之拿起,在这即将就寝之前的时分,在这狭窄的房间内舞起了枪法来——
尽管想让伊宁早些休息,但看到他又能舞枪了,武浩便是高兴得没有阻止。
只坐在一旁自己的床沿上,静静地看他练习着。
然而,就在王伊宁沉浸回了舞练枪法的状态当中之时,却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眉头逐渐微微蹙起。
而他神情的变化,自然也被阿浩注意到了。
“怎么了,伊宁?”
武浩看着伊宁、眼神间有些担忧,“怎么忽然这个脸色?”
王伊宁遂将长枪放下到一旁,坐回床沿,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是若有所思状,开口应道:“阿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我需要证实一件事。”
“什么事?”
“阿浩,你像我们以前玩的那样,两手扣住,而后抬起往头顶方向过去——”王伊宁看着阿浩说道,“我想再看看…你们没有软骨奇绝的,最多可以到哪个位置。”
“这个?这你不是看过无数遍了么?”
武浩没有多想,当即按照伊宁所说,两手相扣、合起往头顶抬去,只见他的两臂只最多抬到刚刚过耳的位置,便不得不停住了,“最多只到这里,再往下即要扭到肩了。你的软骨奇绝可以过去,而且可以在头后边随意扭转上下肢呢,不是么?”说罢便松开了手来。
“果然…”
此刻,只见王伊宁也做起了相同的动作,十指扣住,抬手往头顶而过,然而,却是见他与阿浩一样,两臂只抬到在刚刚过耳的位置,便停住了。
他再往下用力,两肩便要发出剧痛——
在他的感觉里,就仿佛肩头里多了块关卡,生生遏制住了他的关节、封住了他平常轻松无比的动作般。
“原来,没有软骨奇绝是这个感觉。”
王伊宁松开手,颇具自嘲意味的嗤笑了一声。
“伊宁…你什么意思?”
武浩看着伊宁,突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而神色不安的问道。
“阿浩,你没听错。”
王伊宁摇了摇头,随即是眉头一皱、看向阿浩,神情十分严肃地应道,“我…已使不出我的‘软骨奇绝’了!”
“什么?!——”
武浩听罢,登时是从床边惊愕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