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冷云四合,轻雪楼。
五花帮帮主澹台春水正在和一个白衣老僧对弈。一个白衣蒙面人如无声的落雪从檐上滑下:“东京城有四家镖局西进,分别长风、先登、大通、乾宁。”
澹台春水瘦长的双指夹着棋子轻轻落下。
白衣老僧目光澄澈,徐徐道:“调子虽佳,但终究是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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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风刮得熊毛黑裘簌簌地抖动,周衣坐下的骏马跟着嘶鸣一声,震动了横在马臀上的宽刀——
阔刃开山刀刀环上的小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地声响。
刀环上系着两条宽长的青色刀袍在风中凌乱狂舞。
周衣的身后跟着长风镖局的三驾大辕镖车,车上绣着宝象驮瓶图案的长风镖旗烈烈招展,宽大匝铁的车轮轧碎了官道上的冰雪,隆隆行进。
从新曹门出来,镖车绕过整个东京城来到城西岳台的东边,那里早就停了一驾小小的黑漆篷车,车上竖着的镖旗是一个大大的“义”字。
车尾抱着枝松木红缨枪的少年扶了扶遮风毡帽,“阿叭阿叭”地笑着跑过来揽住周衣的马缰。
周衣一笑,翻身下马拍了拍哑巴的肩膀:“久等了吧?”
哑巴少年憨笑着摇手,黑漆篷车前头绕出一个老头儿,身着厚袄,两手抄一杆纯铁钩枪,遮风大帽推到背后,满面红光,疏挽了个发髻的脑袋白气蒸腾,显是刚刚练完几路枪法。
“石老镖头,您这功夫是一刻不得松闲哪。”
老头儿哈哈一笑:“不知道怎么了,这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得动弹动弹活活筋骨,不能总靠酒葫芦拱体火嘛。”
这石老镖头名唤石围昌,是大通镖局的老字辈,是个用钩枪的好手,性格爽直,江湖人称“火急钩枪”,哑巴少年是他的徒弟,名叫石头。
“你这三大车,都是生药材?”石老镖头瞄了眼长风镖局满满当当的镖车。
“对,您老眼睛真毒,您走的这是客镖?”
“人老了,走不起大营生了。”
“您可别提老,张总镖头会心慌的。”大通镖局总镖头叫张一航,对石老镖头极为依仗。
“咳咳,朽木烧火耽误事。”石老镖头摇了摇头,抹了抹额头,把大毡帽戴上道:“听说西边又出了油纸煞,你知道吗?”
“油纸煞?”
“你岁数轻,对这个应是不知道的。”石老镖头看了看两边道路,不见会合的其他两家镖局影子,有几分神秘地说道:“早年间,这地儿还姓郭的时候,关内盐枭猖狂得厉害,整年价地械斗不断,后来出来一股子人,鬼魅一般,专门劫私盐的道不留活口,经手的人只剩下一副白骨架子,五脏六腑血肉筋脉被刮得干干净净,特别邪性!据说油纸煞这些人相互也不熟稔,都是收钱杀人,杀人后一人一张油纸把人肉包了四散走人,谁的分量沉谁拿赏银大大头。”
“唔,听过这么一说,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是一茬人了吧。”
“谁知道呢,有钱就有买卖,去年年底先登镖局就吃了个大亏,是他们的人传出来的。”
“哈哈,还有这一档事呀,我还以为鲜于大镖头是因为没和华山派谈拢的事,才张罗联镖的呢。”
“哈哈,两件事都有吧,鲜于旭老小子无利不起早,他若没好处怎么会忙前忙后?”
东京开封府有八大镖局——
按规模来划分,分别是天下镖局、德威镖局、大通镖局、先登镖局、长风镖局、宁远镖局、永胜镖局、四海镖局。
后来宁远镖局出了事远走江南,顶上来一家乾宁镖局。
华山派和东京八大镖局的梁子,就是和后边这两个镖局交替时候恶化的。
华山一派十八门,是关内的绿林领袖,就如同青州海世恒、太行信义堂一样雄霸一方,每年各大镖局都有礼银买平安,以往西路接洽的代表是宁远镖局,华山派对各大镖局极为善待,换了乾宁镖局后,出了岔子,华山派自此翻了脸。
镖局不比江湖人快意恩仇,能谈尽量谈,谈不拢也尽量避让。
可是没有华山派压着,关内的各大山头都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西边的生意还得做,便迫使了今日的长风、大通、先登、乾宁四大镖局联镖西进。
待先登镖局和乾宁镖局两家赶到时,天已经飘起了碎雪,一贯鲜衣怒马的先登镖局总镖头鲜于旭打马跑在前边,远远就向石老镖头和周衣拱手:“找官家拿公凭关照费了点周章,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石老镖头打趣道:“亏你家还叫先登镖局!为等你们,老汉我都喝干了一葫芦好酒。”
“等会到前头,我给你老的酒葫芦打满。”鲜于旭细眼圆脸堆满了笑容,厚厚的皮袍外边还裹着一红里黑面的大斗篷,他张了张长风镖局每架镖车都押着一个镖师、两个趟子手极为整齐,靴背窝雪中依旧纹丝不动,由衷地向周衣一挑拇指:“满京城的标行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老爹带人的风格。”
周衣呵呵地一笑。
乾宁镖局的镖头“铜琵琶”霍天鹰骑着一白毛骆驼坐得高高的,前后还跟着几头卷毛猛犬,冷着脸向周、石二人点了点头,这人生性乖戾,不爱和同行打交道,只是手上功夫过硬,是乾宁镖局的红人。
先登镖局的十一驾镖车满满当当走在前边,乾宁镖局的四驾镖车紧随其后,再算上长风镖局和大通镖局的四驾,浩浩荡荡颇有气势。
“捷足先登!”
“长风万里!”
“乾坤清宁!”
“阿叭阿叭!”
趟子手齐声喊了四声镖,提振镖队的士气,便顶着风雪向西而进。
周衣请石老镖头走在前边,石老镖头坚决不干,一定要殿后,周衣便陪着他策马慢行。
乾宁镖局也如长风镖局一样装的是整货,满满四大车的义乌火腿,是四家镖货中最金贵的,故而每个宽大的镖箱都是火漆封贴。
先登镖局则是什么都有,拉了两大车客镖,剩下九车各种杂货拼凑载无可载的,石老镖头哈哈地打趣:“咱们这一路是陪着先登镖局玩,道上一定狠狠宰他娘的几顿好的!”
听得车尾的石头“阿叭阿叭”地赞同。
乾宁镖局每驾车都分配了两个镖师,但都不押着自己的镖车,而是围着霍天鹰拉呱,不时哄声大笑,他们前头的镖车是先登镖局的客镖,押镖是衣衫一红一青两位女镖师。
长风镖局第一车押镖的镖师是“小白龙”萧腾雨,第二驾镖车是他的兄长“无影飞梭”萧腾云,第三车是长风镖局老镖师“铁牌刀”杨千里,这三人都是长风镖局精干的镖师,不用周衣招呼自行就稳稳当当的办妥一切。
石老镖头抹了把胡子,对周衣道:“这次西去咸阳,路上肯定不太平,你我两家出的人少,那霍大镖头没好脸哪。”
“哈哈,不会的,我看他家跟着的镖师里有好几位生面孔,是什么来路?”
“那三个红缨毡帽的是‘无情剑’姜寒天的门徒,其他的都是西拼东凑的,乾宁镖局这样随意用人,早晚得出事。”
“霸州铁剑门的人?”
“正是,乾宁镖局主人本来想请姜寒天出山,许是没给人家总镖头的位置,所以只来了三个徒弟,据说一年给这个数。”石老镖头捏着手指做了个数字。
“噢。”周衣应了一声,心中暗忖:铁剑门在黄河以北颇有影响,这个乾宁镖局看似东拼西凑的镖师班子,还是有所打算的。
这镖局开立有两种模式,一种是镖局主人即是总镖头的,比如长风镖局、先登镖局;另一种是镖局主人聘请总镖头的,乾宁镖局就是这样,这家镖局主人本是做粗布生意的,自己全然不知拳脚也对镖局、江湖诸事不在行,便请人来干事。
过了青泥口,渐渐风住了,雪无声的下,且越下越大。
听到前边一阵马嘶,接着人声闹哄哄的,镖车纷纷停塞不进了。
“石头!去看看前边有什么事。”
“阿叭阿叭。”小哑巴立刻拖着红缨枪跑了出去。
篷车里帘子被一只手揭开个缝隙,很快又收了回去。
那只手肤色苍白,那是终年不见天日的惨白,手背上青蓝的血管格外分明。
石头人还没回来,鲜于旭的跟班就打马跑过来了:“周少镖头,我家大爷请您过去帮忙。”
“怎么了?”
“客镖的篷车脱了轮子,陷进泥里了。”
“哈哈,快去吧,鲜于旭这老小子一车是装了多少人哪。”石老镖头灌了口老酒哈哈大笑。
半人高的车轮倒在一边,车上的客人都挤站在道边,鲜于旭的锦靴踩得泥黑,一边挥舞双手一边喊着号子,四个五大三粗的镖师两边架着枪杆努力抬别倾倒的车轴。
用了几次力,只听“嘎巴、嘎巴”作响,别车轴的四条枪杆压得弯曲的,其中有枪杆已经崩裂开来。
“不行不行,车轴露出的头儿太短,使不上力气。”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八卦剑”贺渭龙连连喊停,有一个人泄气,顿时力不齐了,抬起一半的车身又轰然落了回来。
一个身影闪将进来,一手抓住轴头止住坠势道:“大家一起用力!”正是周衣。
众人顿觉肩头枪杆一轻,连忙奋力挺身,车子稳稳腾起,围观人等一阵欢呼,一旁的人立刻推来车轮销上,鲜于旭挽着周衣抽身出来:“贤弟扛鼎神力,名不虚传!”
“众人合力而已。”周衣抽出一条巾帕擦了擦手,看陆续登上辇车一色的莺声燕语有十来个人,对鲜于旭笑道:“您是要做护花使者呀,这么多人能拿到过所关照真真的通天本事。”
鲜于旭笑得脸都圆了:“是绮绿社的人,给朝中管大人老父祝寿去。”
开封府有律:穿州过府者不可银钱过千,女口过三。
女口就是卖身为奴的女子,镖局如果超过人数,是拿不到过所关照的,先登镖局能拿到关照,自是鲜于旭脸上有光。
“二郎,你家大哥已经成亲了,什么时候轮到你呀?”一身红衣的辛二娘站在高埂笑道。
“姐姐莫捉弄他啦,启程上路要紧。”温婉的青衣辛三娘见周衣只是微笑不应,便远远为他开脱。
“男大当婚,若是二郎心中没人,姐姐给你介绍。”泼辣的二娘眉开眼笑,惹得后边乾宁镖局的几个镖师打趣:“二娘子,你莫不是老鸟捡新枝,给自己打算呢吧!”
“呿!我是给我家兄弟操心,你们休要乱嚼舌根!”
“周少镖头眼界高远,二娘给老兄弟我操操心吧,要求不高,能做口暖得、睡个暖的就中。”说话的是霍天鹰的师弟“蜈蚣枪”温五奇。
“就你?”
“啊,怎么着?”
“去找南门口赶猪的吧,保证你睡得暖,咯咯……”辛二娘笑得花枝乱颤,众人哄笑一团。
鲜于旭轻咳两声:“莫要耽误时间,上路要紧。”
立刻有趟子手扯起嗓子喊镖,前后呼喝连成一片,镖车轧轧启动,再次上路。
走了一会儿,刚刚那乘绮绿社辇车的后门轻轻推开,探出一张笑靥,对着车旁的辛三娘甜甜一笑:“辛姐姐,刚刚那黑裘郎君是长风镖局的人?”
“嗯。”
“他叫什么名字?”
“叫周衣。”
“有个叫司空大鸟的,是他什么人?”
“是他家的幺弟,你认识?”辛三娘留心打量了打量她,这女孩子圆眸玉鼻,未语先笑,丝毫不像饱经风尘的女子。
“不是。”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却听车子里有人喊冷,女子冲辛三娘笑笑关上了车门。
温五奇的三角眼盯着骑着青骢马的辛三娘,对身旁发蔫的黑袄老幺啧啧道:“环肥燕瘦,你中意哪个?”
“啥子?”黑袄老幺没转过神。
“不懂风情的老鳖!我是说,你喜欢辛二娘还是辛三娘?”
“嘿嘿。”黑袄老幺猥琐笑了。
“笑个榔头,你说,那个好看?”
“我说呀。”黑袄老幺压低了声音,向温五奇探了探脖子,引温五奇歪过身子来,然后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你家婆娘最好看!”说完大笑着一夹身下的驴子窜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