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埋葬上官黑龙的新坟时,霍天鹰竖起铜线琵琶在骆驼上弹拨了一曲《翻若天涯》告慰亡魂。
琵琶,古称“秦汉子”。圆体修颈,四弦十二柱,横抱竖拨皆可。
霍天鹰和查无奇师门是游侠出身,这些走客最爱马上鼓琵琶,极展豪气。
厚实粗犷的琵琶武曲一扬,便从大通镖局的篷车里引来一阵琴声。
一时间琵琶声高亢脆碎,洪亮明堂,琴声松沉旷远,缥缈翻滚。
琴声琵琶声浑然一体,同样的悲切铿锵音调此起彼伏,宛若无形之龙在垂云雪野间扭动。
一个急如铁马踏冰河,一个缓若清岚出仙山,风格迥异却和谐流畅,真真地声声入耳。
周衣听得入神,走经霍天鹰旁侧便拉缓坐骑用缰绳轻轻击节,立马等着师兄的温五奇见了道:“没想到周少镖头也是通音辨律的同好。”
周衣对他点了点头,轻轻说道:“琵琶与琴共鸣,宫商和谐,都是高手难得一闻。”
放眼望去天地苍苍,曲音契合景色,山河冷冽,大千世界尽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没有杂色。
前头绮绿社的乐工不明就里,立刻鼓萧吹笛跟着较技,惹得跟着镖车的卷毛狗跟着乱吠,一时间默默行进的队伍有了生气。
人,如果浑然不觉外物,总是很容易快乐的。
江湖是什么?
当时小万重被拐走,周衣和秦庭都要跟师父走江湖寻人,铁翼道人问他俩:“你们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秦庭大声说:“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三弟被江湖骗子骗走了!我要去救他!”
铁翼道人看向周衣。
周衣说:“江湖就是刀光剑影!鲜衣怒马!快意恩仇!”
铁翼道人捋着长须对空无语,他抓起一只鸡带着两个徒弟来到龙门山间的一潭死水。
用手指了指:“这就是江湖”
秦、周二人鼓大了眼去看,不过是清澈见底,洼在山间的一池积水而已。
铁翼道人一扬手,鸡掉进了水中,玩命的折腾。
水底的乱石缝隙中,伸出细长的黑丝,很快那鸡就被黑丝包裹住,渐渐沉入水下。
越来越多的黑丝,从四面八方的缝隙中爬了出来,原本灰白的石头变得漆黑。
鸡浮了上来,轻飘飘的,血肉都被吸走了,空留些毛羽的躯壳。
那些黑丝开始退回水底的石缝中,很快又恢复了清澈,只有几个肥硕的拼命扭动挤着石缝。
“是吸血虫!我和万重捉到过。”
“你们谁趟过去,我就带你们谁出去,去江湖。”
周衣在噩梦中醒来,风家集地处要隘,这儿的客栈比空心楼好上天了,不但有舒适的客房,还有来自洛阳的大厨子手艺。
皓月照雪夜,铜炉滚火锅,把酒当歌,人生几何?
尚延云、游虎、邓超伦三人喝得不亦乐乎。
见周衣出来,尚延云笑道:“周少镖头,来喝一杯。”
周衣遥遥拱了拱手:“诸位好兴致,我去后院看看。”
“你们这些领头的,就是不信任我们,鲜于当家的刚过去。”
鲜于旭穿着崭新的锦袍,这是天下镖局的派头,天下镖局上上下下都穿得漂亮,鲜于旭看在眼里,也不知不觉被熏陶了。
听见门响,转头见是周衣:“规矩着呢,都好好的。”
“这雪下了又下,总算是住了。”周衣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后院,四家的镖车被着厚雪停靠的整整齐齐,对面的廊子里各镖局守夜的镖师都警醒得很。
“谁说不是,若再下搞不好咱们得绕远,雪大不过沟,三道沟估摸着走不了了。”
“对了,鲜于总镖头,你家的那个上官黑龙是什么出处?”
“怎么还没放下呢?”
“这事怎么看都不简单。”
“也是,咱们还要走远路呢,二郎是觉得凶手是里边人吧?”鲜于旭目光闪闪。
“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上官黑龙死得太寸了。”
“上官这个人嘛,功夫不硬,但人机灵,家里是打铁的,觉得没前景就跑到镖行找口饭。”
“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怎么会,那是个人精,眼明手快身段低,走到哪都是只有朋友没对头的主儿。”
“这大雪天的,两位大镖头的不进去喝两盅?”“铁牌刀”杨千里提着灯笼出来换岗。
“老杨你是练的什么道法?这身子骨一年比一年的硬朗!”
“我呀,有秘方!”
“啊?是啥?”
“一天一尾大鲜鱼,哈哈哈。”
“老东西!拐着弯骂人呢!”鲜于旭冲着跑远的杨千里踢了脚雪。
鲜于旭在后院笑骂,前头却打骂起来。
起因是进来三个赶夜路的人打酒,等待的时刻多看了镖师们几眼犯了口舌,江湖人能动手就懒动得舌头。
镖师这头冷不防吃了亏,一个是酒喝的不少,一个是身上都没带家伙还被对方猝然发难。
那三人操刀便砍,登时坐在外边的邓超伦中了两刀,左掌削断了三根手指,被一脚踢飞踹倒在桌下,“塘边鹤”游虎仗着身法灵活窜出门外,追他的人转头和同伙以三敌一围攻尚延云。
尚延云着实了得,盘步腾挪,对方三把短刀寒光闪闪仍未伤分毫,只是攻势被遏施展不开。那三人见占不了便宜,听见逃到外边的“塘边鹤”游虎大呼小叫摇人,呼哨一声,共同连环一阵急砍,借着尚延云纵身闪跳的空当,齐齐地翻身出去,或穿破窗子、或踢开门扇逃走了。
周衣和鲜于旭闻声赶来时,但见大堂一片狼藉,“朝天蹬”邓超伦捂着后腰坐在地上,鲜血淋漓。
“谁干的?!”鲜于旭大惊。
“不认识,刚跑,尚镖头追出去了!”
站在店外道上喊人的游虎突觉劲风扑面,长风镖局的少镖头玉树临风地突然出现在眼前,顿时来了胆气:“周少镖头,你来得正好!华山派的找茬来了!”
“往哪边去了?”
“望西南去了!尚大哥追上……”游虎话未说完,周衣已经不见了身影,空留他站在雪地上哑然敬佩道:“乖乖……”
“嘿!老游乱喊什么呢?”客栈临街的二楼推开半扇窗子,“银笔秀才”易冰山赤着上身喝道。
“快下来!快下来!出事了!”
镖局的人纷纷下楼出来,听说尚延云和周衣出去追凶。
铁剑门的吉延松、白延池,长风镖局的萧氏兄弟立即追去。
“鲜于大镖头,那伙人扎手得很!要不再跟上几个人吧!”游虎手攀着门楞一边给吉、白、萧四人让路,一边向鲜于旭提议道。
“游虎你过来,说说怎么回事!”霍天鹰提着根哨棒从后头过来,阴沉着脸孔对“塘边鹤”喝了一声,又对自家的阴梦熊等人道:“你们三个后院到后院盯紧了,免得被贼人偷空。”
“对!大家不要乱了分寸,各家镖头都加派后院守夜人手,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鲜于旭也叫镖师一起同去。
石老镖头见霍天鹰和鲜于旭顾全大局便道:“两位当家的,我出去看看,这里你们照应着。”
鲜于旭道:“石老爷子费心了,后边放心,一切有我。”
石老镖头提着钩枪带着徒弟石头出去,几步踏出店外,循着新留下的脚印径直寻将过去。
“我们几个晚上换班喝两口,那三个贼人突然从外边进来,向我们挑衅,不由分说就动起手来了,小邓没防备着了暗算。”游虎说的有点虚,这事双方都有不是。
“那你刚刚在外头喊华山派,是怎么回事?”鲜于旭问道。
“打架时候他们自己说的,对吧,小邓。”
“是,他们是这么说来着,原话是‘连我们华山派的都敢惹?!’。”邓超伦一边让黑袄老幺给他包扎一边说道。
“唔,霍总镖头你怎看?”鲜于旭在华山派手下吃过大亏,不由恨意满满。
“不能他们说啥咱们都信。”霍天鹰眉头紧拧,他觉得华山派跑这么远惹事是说不通的。
鲜于旭对霍天鹰臭硬性格早就习惯了,呵呵一笑:“等小周和石老头回来,就知分晓了。”
“我命休矣!”大腿中箭的尚延云眼见着突如其来的暗箭“呲呲”射来。
突觉身子一轻,后心被人抓住腾空而起,猝然地惊变让尚延云不分敌友,并指反戳,正中抓着自己那人的肩井穴。
那人浑似无觉,在空中将尚延云一推,身形如飞隼一般扑向前方射箭处。
尚延云只觉一股柔力,自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心知是友非敌,忙道:“小心暗箭!”
那人身形极快,只是一闪便已没入远处的荒丘疏木林中。
尚延云心下暗惊:闯荡在外十余载,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鬼魅身手的高人!自己竟连他背影都没看清!
正在讶异间,只听远处荒丘马嘶人吼,不一会儿,十来骑呼喝声中快马加鞭而去!
尚延云暗自庆幸,幸亏刚刚追贼时觉察是个埋伏,如若再靠近些,自己是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一个人两手拖着什么东西,从荒丘缓缓走来。
及到近处,那人翻毛黑裘,英气勃发,正是周衣!
“周少镖头?!”尚延云着实地大大地意外。
“尚兄的箭伤怎样?”
尚延云一把折断露在外边的箭杆:“没啥,没啥,活命之恩,尚某铭记在心。”
“您言重了,若不是尚兄你孤身涉险,我们四家镖局的名头这次就让人家给踩了。”
“嘿嘿,本分做事,理所应当。”尚延云心下还在嘀咕,自己师兄弟三个藏了一半身手在镖行横着走,打心底瞧不上这些走镖的,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少年的身手不知高出自己多少。
“对方人多,只抓到两个。”周衣把一直拖着的东西向前一抛,赫然是两个身着白衣的男子。
驰援的人陆续来到,尚延云硬气得很,用手指捏着箭头,把箭矢从大腿另一侧拽出来,简单包扎一下也不让师弟来背,一步一渗血地走回客栈。
萧腾雨和吉延松将两个白衣人摔在大堂中央,用脚踩住大声喝问:“你们是哪里的野贼?!意欲何为?!”
“你奶奶才是贼!老子好汉一条!要杀便杀!不杀便放!”白衣汉子毫无惧色。
“塘边鹤”游虎在旁一脚飞起:“死到临头还充硬骨头?!”
白衣汉子侧身仆地,满口喷血狂骂不止,游虎狠踢他气海一脚,白衣汉子顿时晕死过去。
鲜于旭微笑着蹲下身子,对那个一直不吱声的白衣人问道:“这位朋友,好汉做事好汉当,藏头不露脸的还走什么江湖?”
白衣人盯着鲜于旭笑眯眯的眼睛看了一会:“我叫袁子山,是华山松渊门的三代弟子。”
“唔,华山派的少侠呀,他呢?他叫啥?”
“他是我师兄,名叫梅子戥。”
“据我所知,华山派一向做事磊落,为何做出暗箭伤人的龌龊手段?!”
“师弟!不要被他套话,他叫‘滑不留手’鲜于旭,口蜜腹剑的渣人!”那白衣汉子悠悠在地上醒转,大声喝阻袁子山。
“师兄,我觉得这事有误会,应当把事情说清。”袁子山和他燥脾气的师兄不同,极为冷静。
“把他弄到后院去。”霍天鹰冲着身边的“铁十环”屠坤吩咐。
“你们不要为难我师兄,否则我就不说了。”袁子山说话平和,但语气很坚决。
“放心,话说开了,绝不会为难你们。”鲜于旭拉起袁子山让他落座。
“射箭的不是我和师兄。”袁子山顿了顿,看了一眼怒目瞪视的“铁剑三延”:“射箭的人我们不认识。”
“胡说!你们华山派再大人再多,也不至于互相不熟!”尚延云怒道。
“那些人不是华山的,他们的来路我们也不清楚。”
“不管你们认识与否,但为何要埋伏我们镖局?”鲜于旭向尚延云递了个眼神。
“这就是误会所在,我和师兄是被人请来捉拿油纸煞的。那些人射箭就是把你们当成油纸煞了。”
“又胡说!分明是你们引诱我们出去!想诬陷我们是油纸煞么?!”游虎认为袁子山是强词夺理。
“我就是看你们不是油纸煞,所以才和你们解释。”
“那么你们这伙人是怎么聚集到一起的?”
“在洛阳招福客栈墙上有张捉拿油纸煞的悬赏,我们要揭,他们冒出来也要揭,一商量决定大家一起拿贼平分悬赏,就在一起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油纸煞的行踪?”
“跑掉那伙人收到的消息,说油纸煞今晚在山丘附近出没,结果就和你们误会上了。”
“嗯,我相信袁少侠所言非虚,你说的那伙人恐怕是故意算计你师兄弟二人,这样,我叫两个人收拾间上房先休息,明日再说。”鲜于旭站起身来对“毒蝎子”范万附耳一番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