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大鸟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华服,腰间挂着紫葫芦,精神抖擞地向着巍峨的新曹门走。
紫葫芦里是他在大相国寺买来的秘药----轻身丹,据说日服一粒轻身一两。
这也是司空大鸟无法练出家传绝学闹的。
这是他第一次走镖,楚老镖头当家时不让他入镖行,说会对不起他爹,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由着司空大鸟自己定夺了。
这次跟着万二寿跑出来,司空大鸟特意挑了匹“雪粒黄骠透骨龙”,这是镖行的一个好处,可以民间养马,战事发生充公军用,只要没战事就可以自用。
“大脑袋瓜”柴千儿舒服的靠在司空大鸟的怀里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他穿着一套铁娘子打扮的簇新锦袍,头上戴着黑纱帷空顶斗笠,这是小家伙把万二寿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的战果。
司空大鸟觉得这小孩挺可爱的,和他说话经常会出现蠢笨的模样,迷惘的眨了眨眼睛,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即使不懂也会旋即咧开嘴开心的笑起来。
唯一有点古怪的是,一到铁娘子或万二寿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他就机灵鬼一样讨好,嘴甜如蜜人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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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二寿骑着他的“刀耳儿刀肋黄”坠在后边,捏着纸琢磨柴千儿写的字。
字的法度森严,是经过名师指点的,笔力虽然稚嫩,但就柴千儿的年龄来说,是很难得的了。
内容是商家入世的经验之谈,只能说明柴千儿确是在商人世家长大的,其他的万二寿委实研究不出什么。
正在不得其解间,突听一阵喧闹,原来曹城门根堵住几辆镖车,往来人多拥在门口一时塞住了。
大宋的天下,穿州过县是自由通行的,但东京城的城门和重要关隘是需要关照路引的。
万二寿往前一打量是两家儿,一个虎头赤旗,一个玄黑义字旗,不用说德威镖局和大通镖局两家又杠上了,远远听见两边镖师在前头争吵都说自己先投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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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威镖局是“下山虎”宫溯阳创下的招牌,是东京城第一家开门的镖局。
大通镖局的总镖头“闭门云掌”张一航原是宫溯阳的把兄弟,曾是德威镖局的大掌柜。
不知什么原因,宫溯阳使人顶了张一航的位置。
张一航一怒之下自立了门户,创下大通镖局,专门抢宫溯阳的生意。
正是这段宿怨,两家镖局碰到了就掐架斗气。
德威镖局押在后边的镖车上,坐着两男一女没去凑热闹,万二寿都熟识。
女的体态妖娆,黑衬领内衣上罩着缀有金丝花纹的红绸窄袖,杏仁脸光彩动人,她是宫溯阳前年娶的娇妻“红娘子”,年龄和铁娘子长三岁,一身好功夫,善用十三根透骨钢针。
旁边紫脸盘,总是像没睡醒的汉子,叫舒至阳,是红娘子的哥哥,武功高强,为人宽厚,江湖人称“仁风剑”。
斜依在镖车上嗑甜瓜子,一身褐衫短打扮的瘦脸汉子,是德威镖局的趟子手“快腿”杜乘风,他是宫溯阳的徒弟,脚力出了名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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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镖局的铁娘子,德威镖局的红娘子,天下镖局的诸葛娘子,江湖人称“镖行三娘子”,是江湖好汉倾慕的对象。还有好事儿的绿林草莽嚷着要专拦这三家的镖,就是为了一睹她们的芳容。
可惜铁娘子、诸葛娘子坐镇镖局从不走镖,红娘子虽然走些近程的镖,但她手中透骨飞针毒辣,草莽汉子只是过过嘴瘾了事。
由此还流出一曲儿----
京师有女初长成,细眉纤指调锦瑟,丹唇含雪曹门外,最恨莽虎霸细腰。
细眉纤指说的是诸葛娘子,丹唇含雪是铁娘子,莽虎是指宫溯阳,细腰自然是红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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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子和万二寿、周衣是从小玩到大的,爱当大姐头。
万二寿她欺负不住,就役使周衣,周衣也是好脾气,跟着红娘子到处找万二寿麻烦,所以万二寿一见到红娘子就头疼。
“万恶三郎!起这么早干嘛去!”红娘子在车上一边说还一边用瓜子皮扔他。
万二寿苦笑一下,陡然想明白了往日被他调戏的踏春小娘子们的心情。
遥想当年轻狂,陌上春风熏熏,少年猛如龙。控马追香车,展扇平掠众云鬟,以为佳人窃喜,却是人家恼恨自己无礼!不由有感而发:“今日天道轮回,我的报应耶!”
红娘子白了万二寿一眼:“嘟囔什么呢!我问你,很久没见到周衣了,他在东京城没?”
万二寿道:“走镖还没回呢。”
“年底洞庭商帮的千金在许州比武招亲,记得让他去,那女孩叫殷瑶,万里挑一脸蛋,我看了都爱!”
“我的姐!万里挑一你让二哥去,我呢?!”万二寿佯怒道。
“你着哪门子急!南桥的小姐,北楼的爱卿,你随便选!”红娘子说得高兴,“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万二寿冲舒至阳道:“舒老大!你管管你妹子!二寿的清誉要毁在红娘子嘴上呢!”
舒至阳不置可否,“呵呵”一笑也不答话。
这时“快腿”杜乘风帮拦住话头:“三郎,你这匹马金贵!牙口不大,夜眼却出得这么好!”
红娘子好奇问道:“什么夜眼?有什么用?”
杜乘风极爱和红娘子说话,用手指出万二寿坐骑前腿的一个位置,转头对她说道:“这里便是夜眼,你看这眼是生长旋的,这叫‘生风旋’,三郎这匹马定可夜行八百。”
红娘子看那地方丑,皱着眉头道:“真难开,我看驴子、骡子也有这玩意,乱扯淡!”突然一笑对万二寿道:“万三郎!听说楚老爷子的胭脂马怀驹子了,是真的吗?”
“已经产下了,毛色特别漂亮,像桃花一样,但是已经许给陶公公了。”
“屁嘞!我又没想要!”红娘子叉着腰停了一会说:“准是给诸葛丫头的!”
杜乘风说道:“诸葛娘子又不爱红,胭脂马佩红娘子才好看。”
红娘子听了更是气愤,对着前边喊道:“宫溯阳!宫溯阳!你给我回来!”
正斗嘴起劲的宫溯阳听到小娇妻一喊也不吵了,对大通镖局的人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们先走,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道:“怎么了?娘子。”
红娘子跺着脚道:“我们去朔州买马去!”
宫溯阳捻着大胡子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万二寿同情的向他拱了拱手,催着马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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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见司空大鸟骑着马已经三里远了,万二寿便不紧不慢的在后边坠着,一边琢磨着心事一边逐个盯着司空大鸟身后的行人,这是走镖的惯例。
路上商贩往来,不便驰骋,向西过了万胜镇,商贩多改道去了南边的汴河码头,道路才顺畅起来,此时已经日斜西山,万二寿拍马追上司空二人,又向前赶了一程,才找了个村店歇下。
第二日依旧向西,离大河已近,虽隔二里路已能看见浩浩荡荡的水面。
司空大鸟依旧骑行在前,走过一个岔路口,见两匹骡马拴在道边的树上却不见人,四周树木参差,十分的荒僻。
他刚过去不久,从林子里窜出两个青衫大汉,跳上马尾随了上去,这一切尽落在后边万二寿的眼里。
客镖的保法叫阴阳趟,说的是两镖师一个在前护客人,另有一名镖师暗中殿后策应,这种一明一暗的方式,即可以提防被跟踪,也能冷不防突袭劫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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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司空大鸟听到动静向后张了张,骑骡子的二人经验老道,早就提前在拐弯处勒住了马。
司空大鸟没看到万二寿上来,慢下脚程,见到前边有个茅草搭的茶寮,便抱着柴千儿下马去喝茶。茶寮很冷清,除了烧水的老汉,只有门口蹲着一个赤须青衫汉子托着一碗白水喝,司空大鸟两人在门口落座,那汉子拧着眉头看了几眼便转过身去。
万二寿看见前边两个骑骡子在林道拐弯处跳下马,一个人坐在路边盯着,另外一个牵着两个骡子进了道边的树丛。
万二寿的眼神极其是好,一打眼那两人下马的身形,便看出是身手了得的练家子,当下夹着马小跑过去。
那两人显然不知阴阳趟的门路,只是拿眼睛盯着茶寮里的司空大鸟二人,并未留意从旁经过的万二寿。
马跑出一箭之地,快要近了茶寮,万二寿嘬嘴一声鸟哨,这是他和司空大鸟常玩的把戏,和“风紧!扯呼!”是一个意思。
司空大鸟闻声知变,反应也是神速,把柴千儿夹在腋下,平掠出来。
万二寿初时也拿不准,那两个骡子乘客是否有问题,当司空大鸟掠出茶寮时,登见那路边的那人焦急的向林子里招手呼喊,然后施展“八步赶蝉”的功夫扑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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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二寿大喝一声:“好得很!”从褡裢里拽出一把雪亮的飞刀。
手一扬,“哚”地钉断了司空大鸟坐骑的缰绳。
司空大鸟此时已近坐骑,正要翻身上马,那知蹲在门口的身着青衫子的汉子突然发难,那人两手抓着茶寮里的破旧桌子呼啸横扫过来,司空大鸟躲闪不及只能护住柴千儿用背硬扛,“嘭”地一声木桌拍个粉碎。
突发变故,万二寿一勒缰绳,他的“刀耳儿刀肋黄”长嘶一声,扬鬃跃起,碧蹄如印,向那青衫汉子猛踏!
霹雳一声,尘土飞扬,那青衫汉子被马蹄当胸踏中,身躯撞破茶寮的草墙一个大洞倒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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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大鸟已上了坐骑,一边唿哨一边策马狂奔。
万二寿回手给“八步赶蝉”冲来的那人一蓬银针,距离近那汉子根本无法躲闪,一声惨嚎捂着脸滚倒在地!
掉转马头,还没起步,就听脑后一声风响!
万二寿抓住马鞍大头栽下,堪堪躲过后边骑骡子那人射来的红缨斤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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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耳儿刀肋黄”咴咴长啸,万二寿猛地坐回马鞍,向后一挥,不知从那里拽出一个扁长袋子顺风抖开,一股红烟般的粉末罩向追过来的骡子。
扁袋子里装的是“蛱蝶社”有名的“天马烟罗”!
这“天马烟罗”是种马引,含有使马发春的药粉,无论多么健壮的骏马,只要吸入鼻中,就会狂野乱窜!是东京城恶少年赛马时用的阴招!
果然,那骡子怪叫着起跳刨地,骑它的汉子猝不及防地被甩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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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草叶儿黄”此时已经撒开步子如猛龙般冲出,万二寿一声畅笑,身影没入翻滚黄尘之中。
司空大鸟并未跑急,等到万二寿冲到,才抖着缰绳狂奔。
“怎……么回事?”
“这孩子有鬼!你挨的一下如何?”
“没事!”
司空大鸟身上穿有铁钱金丝背甲,是万二寿和诸葛娘子打赌赢来的,因司空大鸟是第一次闯荡江湖,所以特地让他穿上。
诸葛娘子是“三娘子”中最足智多谋,虽不善武功,但精于巧思,即使大内将作监的能工巧匠都是对她另眼相看。
这铁钱金丝背甲,是用108枚西蜀铁钱和滇南乌金丝,再杂合出水寒龙蚕丝编就,内外各一层削薄糅软的猪皮,再以山蜘蛛丝液粘合一层小牛皮,内衬上等软绸。
漠北的契丹人视三件东西最为宝贵——烈马、弓箭、丝绸内衣,丝绸这东西看似软滑却最是抗箭,即使中箭,也是连绸子一起射进身体,轻轻拉出创面比没有丝绸的伤口要小很多。
铁钱金丝背甲轻便坚韧,两石强弓都莫之奈何,普通的刀剑更是不在话下。
两人一边疾驰一边呼喊,满身木屑的司空大鸟吃惊的看了看怀中的柴千儿。
突听一声锐响,回头看出,一支响箭拉着长音儿冲天而起,升到高处“啪”的爆裂,炸出青、赤、黑、白、褐五道彩烟!
“是……洛阳五花帮的信号!那……几个人原来是洛阳来的!”
“大鸟,等会前边下官道,顺着河堤往东跑!去野渡口!”
“知道!”
两匹骏马流星般一前一后沿着官道向西北飞驰,转过几趟林子,才收住脚力,小跑着下了大道,钻进柳树丛沿着黄河边转向东进。
一路上马不停蹄,走的都是小路,马跑的并不快。
司空大鸟见万二寿阴着脸,心中的疑问也不敢问。
到了野渡,船家还没返回,万二寿让司空大鸟先把马匹匿起,揪着柴千儿走到河边道:“你什么人?!五花帮和你是什么关系?!”
那柴千儿垂着大脑袋默然不语。
“你不说,我便无法保你了!但毁了诺,会砸我长风镖局‘重诺始终’的招牌。”万二寿用手指推起柴千儿的额头,让他看着自己道:“你跟我抖机灵是不是,你这个镖没有托主,你知道我怎么做会两全其美吗?”
那柴千儿先是呆呆的装傻,可看着万二寿的眸子一会儿,他眼珠活泛起来,突然尖着嗓子喊:“大鸟哥哥!大鸟哥哥!”
万二寿目露凶光,缓缓箕张大五指,作势要抓他起来。
柴千儿惊骇得眼泪和鼻涕泡一起出来,嘴如连珠的说道:“我爹是五花帮的账房,库房失了大火,他们杀了我全家,我爷爷在阳曲镇,我想找爷爷,可是那些坏人到处搜我,前日我在单王庙听见你和大鸟哥哥打抱不平,想你们会帮我,所以……”
“库房在哪里?”
“在洛阳城北,叫如意坊。”
“如意坊还是如意仓?”
“对,是如意仓!”
“你们东家姓什么?!”
“姓贾。”
“你爷爷在阳曲做什么的?”
“卖蜡烛,贩牛马驴,什么都干的。”
“你是怎么从洛阳流落到开封的?”
“跟着丐儿哥哥,他说东京城能天天吃肉。”
“阳曲在洛阳西北,你为何往东南来?”
“五花帮的坏人非常多,渡口都是他们的人,我不敢。”
“为何向铁娘子说谎!”
“我怕人多嘴杂,让五花帮的人知道。”
万二寿又问了几个问题,柴千儿回答都很流利,便不在问他,对着脉脉江水望着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