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衣站在马旁,看着这两位刚刚还拼命的女子,转眼笑逐颜开,深觉不可思议。
鲜于旭大踏步过来:“我当是仙女下凡呢,原来是柳二当家的。”
“哼!你看老娘拼命,跟缩头乌龟一样,现在有脸出来了?”
鲜于旭讪讪一笑,从地上拔出柳二娘子的宝剑,用衣袖抹了抹,捧着奉上:“我这三脚猫功夫,只怕一露头便被您当蒜瓣剁了。”
“麻烦你的人跑个腿儿,到前边的歇脚铺子,把我的驴子拉回来。”柳二娘子一笑,又对阎月琅问:“妹子,你骑的是啥,也叫他们一起带回来。”
“谢谢姐姐,我的是头青驴。”
“好好好,我这就叫人去办。”鲜于旭招手叫来一个趟子手。
“且慢。”柳二娘子从怀里摸出锭银子递了过去:“这银子是给店家换置桌椅的。”
感情两人是在歇脚铺子打出来的。
远处的“摩云金翅”阴梦熊悄声问“塘边鹤”游虎:“老游,那个美娇娘是什么来路,怎么鲜于大掌柜伺候得那么殷勤?”
游虎低声道:“那是狮威镖局的二当家,‘舍命相陪’柳二娘子。”
“呦!听这外号,确实吓人得紧!是什么来由?”
“七宝刀’任子威听说过吧?”
“这能不知道么,虎威镖局第二把交椅嘛啊。”
“就是柳二娘子的相公。”
“这与名号有关系?”
“两口子本来挺好的,可是男人有钱就会有些那什么的想法,偏偏柳二娘子是容不得那什么的主儿。”
“哈哈。”
“有一次‘七宝刀’正在胡姬楼吃花酒,柳二娘子一听到消息,光着脚,拿着刀就跑来了。”
“诶呦!好凶悍!”
“任子威也是好面子的人哪,大庭广众当着一大票人,也不能怂嘛,还喝了点酒,脾气一来,把一包粉末倒在酒坛之中,然后对柳二娘说,这是五步断肠散,你要想管我,你就喝了这坛再管,否则立刻转身回家去!”
“柳二娘子怎么着?”
“柳二娘子二话没说,一脚踩着矮桌,一仰脖子,‘吨吨’喝进半坛子!然后把刀架在任子威脖子上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喝一半,你喝一半!”
“有道理呀!任子威喝了没?”
“必须得喝呀,刀剌着脖子呢!”
“怎么都没死呢?”
“那粉末是蘸料,吃烤羊的蘸料。任子威也是想吓唬吓唬他娘子,给自己找补面子,没想到他老婆太彪了。”
“哈哈,结果‘舍命相陪’了,哈哈哈。”
“你当这就完了?”
“怎么?”
“喝完半坛,柳二娘子转身就走,走了五步,没事,便扔下刀,直奔虎威镖局。”
“诶呦,要去干啥?”
“找虎威镖局总镖头陶粗犷要说法!”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陶总镖头也没办法吧。”
“陶粗犷也是你这样表示的,言语中还有指责柳二娘子的意思。”
“男人嘛,总是会惺惺相惜,袒护袒护,兄弟有路。”
“哈哈,可陶粗犷这一袒护,惹出大事!”
“怎么?柳二娘子要把他也砍了吗?”
“不是,是柳二娘子的哭声惊动了后院陶粗犷的老婆,陶粗犷的老婆就是江湖人称的‘一枝梅’邢大娘子,邢大娘子在屏风后听得咬牙切齿,冲了出来!”
“啊!是要撕打柳二娘子么?”两人的窃窃私语引来好几个人围着听讲。
“打的是陶粗犷!”
“啊?怎么会这样?”
“虎威镖局是邢大娘子的爹爹打下的江山,陶粗犷倒插门进来的,哈哈哈……”
“那也不能打嘛。”
“若你的倒插门女婿用你的钱,纳妾,你支持不支持你女儿打你女婿?”
“……”
“邢大娘子和柳二娘子大闹了一通,搞得陶粗犷去找任子威——你家那位夫人泼辣桀骜,把我好好的娘子都带进沟里了,从此你我恐怕没好日子过了。后来两人一起服软,邢大娘子、柳二娘子一不做二不休,自立了门户,开办狮威镖局,声势上并不弱于虎威镖局!”
“真真奇闻!叹为观止!乾坤定位从古到今都是如此,想这虎威镖局的两个镖头也太奇葩了!前所未有,以后也不会有!”
“汉有吕雉,唐有武曌,将来如何也是不好说得很。”“银笔秀才”易冰山在旁插了一句嘴。
柳二娘子这边,镖局伙计牵回她和阎月琅的驴子,阎月琅起身向柳二娘子和周衣告辞。
临别时,柳二娘子和阎月琅两人竟是不舍,二娘子道:“好妹妹,老天爷让你我这般相遇,必有缘分,今后有事就到长安找姐姐。”
刚刚剑招凌厉的娇女子已是眼圈泛红,此番下山她是和家里闹掰怄气,为的是一个叫阮盖世的男子,心境十分烦闷,打了一架心气顺了,又被柳二娘子一体贴,眼泪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柳二娘子慌道:“妹妹,怎么了,你别哭,姐姐心里不好受。”
阎月琅想笑笑,偏偏眼泪不争气,惹得柳二娘子心中怜爱搂在怀里跟着掉眼泪。
“嘿,娘子们的心思,你怎么都捉弄不透。”鲜于旭拉着周衣赶紧走得远远的。
周衣眨眨眼没说话,这“滑不留手长短钩”家里妻妾成群,发此感慨定是事出有因吧。
柳二娘子和阎月琅依依惜别,一直望着她走远,没入人群之中才扭过头来:“你们两个闪得那么远作甚?如临大敌似的!”
鲜于旭搓着手连连笑道:“怕打扰您姊妹情深,那是谁家女子?”
“嗯?忘记问了,只顾着安慰她。”柳二娘子做事抓大放小,不以为意,转而又道:“衣儿知道!”
周衣接道:“她爹就是绣岭宫阎鹊,师叔是医王谷的神医曹景炀。”
“原来是绣岭宫的人,怪不得身手不俗!”鲜于旭摸了摸胡须又说:“二娘子,您这是要去哪?”
“过河去找顾大娘,她压了我一车镖!”
“好嘛,刚刚在后边山豁子,还有人看到顾老怪带俩儿子劫镖呢。”
“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时辰了吧,您孤身一人过河呀,怎么不带个人手?”
“出来匆忙,你这么说我倒真需要个人扛镖箱。”
“这次我带的人多,您随便挑!”
“哼哼,就你先登镖局?还是不劳大驾了。”柳二娘子心直口快:“衣儿,你跟姑姑走一遭!半天就能回来,前边关口走漕粮,你们三天两日的过不去,把你家镖车让鲜于旭照应下,没问题吧。”
周衣自然言听计从。
经过自家镖车,萧家兄弟做了个万事放心的手势,他们两个是知道柳二娘子的脾气,惹不起的。
柳二娘子侧身坐着青驴,笑着教训:“腾云、腾雨,小心守着镖车,莫生事端!”
“您老人家放心!”
柳二娘子的青驴脚程极嘉,周衣担心过冰河伤了马蹄,便换了一匹川马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循路奔回来时的山豁子。
寻到上石壁的路口,周衣刚想给柳二娘子提缰绳,却听她说:“不用拉,这货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让它自己走。”
果然,那青驴子不用管顾,自己就奋蹄而进,柳二娘子稳如泰山,转眼便驮她上了山腰,周衣牵着马跟在后边,走到快拐角处,见地上掉着一颗青珠,与萧腾雨等拾得的青石子一模一样。
拐过山脚,顿时一片开阔,崖山连绵,或黄或白,大河冻结,极是壮观!
顺着山坡下去,沿河已经露出黄土,冻得结实,向西一望,二石如山,鬼斧神刀削砍般险峻!更为奇观的是——滔天洪流包山分流,巨浪崩举却被生生冻结在空中!
相称之下,人如蚁丸,端是震撼骇人!
三门其下也是冰凌塞结,小处如剑戟刀枪拥堵插天,大处若碎山崩倒般左倾右斜,浊黄的巨冰大块狼藉一片,一直向东散远,
柳、周二人踩着冰面曲曲折折过河,一阵风刮起霜雪,带着尖啸而过,河面不比谷道,刺骨的寒冷。
柳二娘子和阎月琅刚刚打斗激烈,御寒的披风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周衣便解下自己的熊裘递给她,二娘子接过道:“难怪楚大哥总夸衣儿孝道,眼睛拿事。”
“哈哈,说到孝心,我和二寿、大鸟三人都是不如我家大哥的。”
“嗯,庭儿持重仁义,让你老爹放心,对了蕊儿该有了吧。”铁蕊是铁娘子的闺名。
“我家嫂嫂说,第一个孩子姓楚,还要多生几个呢。”
“咯咯,这个法子妙,楚大哥终究是要有个承续的,你们哥仨最好都传出一脉楚家。”楚天风为了练童子功,始终孑然一身,就冲这点,深得邢大娘子和柳二娘子的钦佩,结为异姓兄妹,两家镖局走往甚勤。
绕过大半冰面,对岸山崖如烧似蚀的,满是孔孔洞洞,依崖而建的栈道被岁月所侵蚀,已经残破不堪,挂满风霜静默的矗立。
柳二娘子一指远处凸出的一块滩头:“从那上去是店头街,再往西北走,进了山就是瑟瑟窟。”
“噢,这里是不是还要个周爷沟?”
“周爷沟?衣儿说的可是划沟?”
“不知道是不是,传说是名将周仓遗迹。”
“那就铁定是了,等会咱们路过,到了我指给你看。”
店头街是茅津渡的俗称,早年叫做太阳镇,是和风陵渡、大禹渡并称的黄河三大渡口。
那渡口有一极大的石亭,朴实无华却是磐石般坚固,远远便听有人说话:“你们看东边那块冒出的石山,便是‘中流砥石’,这里人叫之‘朝我来’!”说话人声音雄沉,字字清晰,内功十分地淳厚。
似有人对答,但声音缥缈,十分含糊。
又听先前那人说道:“正是你说这个,隋炀帝时曾发猛将拔凿此石,可惜那时没有当今寒冷时节,终未成功。”
那含糊声音又起,说了几句,引起一阵豪迈笑声,看来那石亭之中人数不少。
一个声音稍强道:“……虽力挽狂澜于既倒,但动荡激流之中能屹立坚持,实属难能可贵……”这人说话时,声音嘈杂话头和话尾都被压住。
“非也!非也!无畏强暴之志可以,然此处乃黄河急转陡下之地,西有壶口瀑布泥沙俱下,转一急弯,又被神、鬼、人三门一束,又受砥石一阻,狂涛浊浪,舟筏行于险恶,着实坑人!潮流之下,螳臂挡车者,愚也!”这声音雄沉者一说话,便是一肃,想是很有威望。
那人又说:“说到这里,我却想起了另外一事。”
立即有人响应。
那人道:“我看着大河之水,神鬼之险,追思起关王刀法!三十年前我还是舞勺童子时,曾经一睹那惊艳的刀光!这些年来,始终想不通那气动山河的刀意从何而来,今天突然灵光一闪,想那武圣人出生于大河之畔,心胸自有山河气象,故而能创出那绝世的刀法!”
顿时一片附和。
柳二娘子不想横生枝节,便绕到僻静处上了渡口,渡口后边是一片大镇,鳞次栉比,十分地有规模。
二人穿镇而过,捡了条狭路向西而行,走到一个凹口,柳二娘子将手一指:“此地就是周仓划沟了。”
周衣一看长沟高约四丈,连山连河,除了黄土便是白雪,看不出什么奇状之处:“此沟无甚奇貌,之所以扬名,想必是冲着天下第一忠心之人的原因。”
“天下第一忠心之人?是谁?”
“周仓将军呀。”
“哦,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跟随的是关公关老爷吧。”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向北上了山路,山路沟壑纵横,地形崎岖,直到走到山脚,黄土道变成了碎石道,过了一道山梁,便看到一山如垂冠,两边山岭避让形成一谷,那垂冠山腰中间有数个窟穴,当中一个最是巨大,悬在空中甚是奇观,陡峭崖壁凿孔穿桩,修了一个简陋的“之”字栈道以供上下。
柳二娘子跳下青驴:“到了!”
周衣纵目一扫,入口处乱石堆积,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呲”地一声箭响,直奔两人射来,柳二娘子一声轻笑,张手一捉,反手甩了回去!
“哎呦!扎手硬把子,风紧!扯呼!扯呼!”乱石堆中跳下一个男孩一溜烟跑向木栈道,头上的冲天辫子还插着柳二娘子扔回去的箭矢。
木栈道口正有几人在忙碌,都是一样的打扮——冲天辫子,灰衫夹袄,只是身形有高有低、又胖又瘦,听见同伴的呼喊,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呆看观瞧。
柳二娘子面带笑容,轻盈走到:“快去告诉你们娘亲,说长安柳二妹子来给她拜年!”
冲天辫子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都是不动,柳二娘子看着这帮傻孩子也是没有办法,从怀中掏出一块糖饼:“谁去传话,这就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