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过去的人走进了,那个背对周衣的人走在前头,一抱拳:“梅兄!”
“丁兄!”兜帽人抹掉兜帽,是一个方长脸,一双笑眼,这人周衣识得,是乾宁镖局的东家梅继郭!
“一条犀带而已,两千两银子的事,怎么把你千里迢迢折腾来了?”
“要是银子的事就好了……”梅继郭看了一眼来来往往搬镖箱的人,止住话头,一拉那人道:“咱们进去说话。”
那人哈哈一笑,转身跟他回走,年纪四十多岁,细眼薄唇,一道伤疤从嘴角斜拉向下巴,周衣在房上俯低身躯,听说丁铁勒下巴就是有一道伤疤,莫非是此人?
屠坤等人跟在后边,一进屋子,那疤脸人对依旧吃酒夹菜的人道:“你们到后边忙活去。”
众人都应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梅继郭、屠坤、黑袄老幺、言公孙、彭临江以及跟着梅继郭进来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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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坤从角落里拉出一个镖箱,打开给梅继郭看:“东家,你看。”
梅继郭先看了看封条漆封,然后看那箱子里边,一脚横剖开的火腿,中间挖出一个方方长长的空缺,这里是藏了东西用的。
“你觉得会是谁?”梅继郭没看任何人。
几人互相对望一下,黑袄老幺道:“镖队里,也就霍天鹰、温五奇、阴梦熊是外人了,邓超伦虽然不知道底细,但他还一直站在东家这头的。”
“阴梦熊呢?没看到他。”
“进城的时候,被霍天鹰差出去办事了,牵着他的狗去配种还是什么的。”屠坤说道。
“再彻底搜搜,我觉得东西还在。”
“是!”屠坤、黑袄老幺、言公孙、彭临江四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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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坐下,喝一杯。”疤脸人拉了把椅子给梅继郭。
梅继郭:“丁兄,刚刚话说了一半,没的那东西,是西平王点名要的。”
“哦?!”大宋西北有一枭雄,本姓拓跋,祖上被赐封姓李,到了他这一代被大宋赐名赵保吉,此人心思诡谲,阳奉阴违于辽国、大宋之间占尽便宜,西平王便是辽国赐予他的封号。
丁家与这西平王过往甚密,一听与他有关,立刻认真起来:“王爷素来务实,不懈虚荣之物,莫不是这东西有什么来头?”
“来头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这带子藏有黄河帮宝藏的秘密。”
“黄河帮?!”疤脸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黄河帮曾是武林中最显赫的帮派,有着富可敌国的财富,但几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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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衣把狭剑别在自己腰后,走到后院扛起一个镖箱,后院的人三三两两忙说着把散乱的火腿装箱,并未注意到周衣的身份。
走过前院的甬道,周衣故意像其他人那样踩实炉渣地,因为高手对他人的脚步声格外敏感,通过脚步声也能判断出一个人的武功高低。
眼角瞄到大屋里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听梅继郭说话,神情像是再听什么秘密一样分外专注。
马厩柱子上的火把噼啪作响,梁上吊着的两人垂头昏迷,里边东西各有两个大石头槽子,十来匹骏马埋头吃着草料,并没有看见霍天鹰的白毛骆驼。
周衣把镖箱摞在高处,借着遮掩潜了过去,两个鞭打人低声说笑,完全不知道危险的靠近。
隔着柱子,周衣将他俩戳倒,用脚勾住他们壮硕的身躯,防止他们摔在地上的响声惊动大屋里的人。
吊在半空的霍天鹰一动,原来他是再装晕,周衣挥剑削断他和邓超伦的绳索,霍天鹰像是被点了穴道,落地略微有些踉跄,邓超伦是真的晕了,锦袍被鞭打得破碎,全身血痕,周衣接住把他扛着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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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天鹰是惊喜过望的,他事先叫阴梦熊去送信找外援,但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对于阴梦熊的身份霍天鹰是吃不准的,只是时间紧迫,温五奇拍胸脯保证阴梦熊没问题,才冒险一试,可是阴梦熊一去如石沉大海,自己已经绝望了。
“霍总镖头被点了什么穴位?”周衣轻轻问道。
“肩井、气户、左章门、跳环。”
周衣几指下去拍开霍天鹰的穴位,一指马厩后的围墙:“你拉着马,我们从这出去。”
霍天鹰一时没醒过腔,但一路下来他对周衣是极为信任,也不多说接过周衣手中的长剑,挑开三匹马的缰绳,拍了拍马背,让马安静。
周衣两脚连环踢出,将喂马的石槽踢将出去,“嘭”地撞在墙上,围墙顿时豁然倒塌出一个豁口。
“走!”周衣叫霍天鹰先出去,反手又拉出两匹骏马,蹬着瓦砾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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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屋里的人被轰然的巨响惊到,反应最快的是那疤面人,身如飞鹤,三掠身形便已到了马厩前边,周衣肩扛邓超伦,身手不便,用脚勾起几块土墙碎块踢将过去。
疤面人闪身躲过,一受阻碍,周衣已经牵马出了豁口。
“掌门!什么事?!”几个扛镖箱的连忙冲了过来。
“有内奸!快追!”疤面人十分谨慎,刚刚周衣踢来的碎块风声凌厉,是个硬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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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天鹰站在月亮地下,一动不动,窜出的周衣一看他前边,枪戟雪亮,一群黑衣人持弓搭箭默然以对!
人群后边传来两声狗叫,一个刺耳的豺声:“让着他们过去。”
黑衣人立即让出一条道来,霍天鹰和周衣连忙拉马通过,此时豁墙处跳出三个手持长剑的人。
“射!”
“噔噔”弓弦连响,那三人连叫声都没发出来,便全身插满了白羽箭矢!
霍天鹰刚走到人群后,便看见阴梦熊拉着他的卷毛狗过来:“总镖头!我来晚了!”
“哈哈,来得正好!”霍天鹰看看自己衣袍浸血,样子是有点惨。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响箭,听声音是庭院的另一侧,只听那个豺声道:“射鹂箭!”
一支箭冲天而起,发出一溜婉转的鸣音,像黄鹂鸟叫一般,与先前远处那声响箭大不相同。
此响箭声一响,箭雨横飞,霍天鹰放眼望去,庭院东西南北可见之处都是黑衣人,张弓连射,无数支羽箭泼水一般全都射进庭院!
初时院子里还有声音,两轮箭射完,院子里除了瓦片掉落的声音,静寂一片。
黑衣人从背后抽出弯刀,三三一队的逼近院子,极有法度,黑衣人进去不一会,便有人跑回来报:“启禀阁主,里边人从密道中溜了,要不要追?”
沉默了一会儿,听那豺声道:“不必了,收队。”
又是一声哨箭,一群黑衣人集结过来,足有两百多人,但行走无声,秩序规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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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矮小的汉子走了过来,对霍天鹰抱拳道:“千枢阁杨蚁拜会霍大侠。”声音正是刚刚发号施令的豺声。
霍天鹰回礼道:“有劳杨阁主亲临,救我于水火之中。”
“好说,家主请你八角楼一晤。”杨蚁面无表情。
“有劳引路。”霍天鹰正回话,见周衣扶着温五奇回来连忙上去:“师弟,你可安好?”
“没事!被捅个透心凉,幸亏周少镖头吉星天降,否则不血竭而死也会被乱剑扎死。”温五奇嘿嘿一笑,脸色煞白。
霍天鹰单腿一曲向周衣抱拳道:“少镖头数次救我兄弟危难之中,此份恩情霍天鹰必铭记于心!”
温五奇也扭着身躯要拜下去,周衣苦笑着伸手托起霍天鹰,又抓住温五奇:“霍总镖头快起来,你这是折我的寿啊。”
霍天鹰不善言辞,被拉起来连连抱拳,两眼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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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拆两个门板来。”杨蚁见温五奇和邓超伦都伤得重,吩咐手下道。
立即有黑衣人去做了,霍天鹰微笑着向杨蚁点了点头,当初张舜还没混出“长安一月”名头时,两人在游侠陇西,杨蚁是第一个投到张舜座下的。
阴梦熊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给霍天鹰罩上:“我奉命去给张大侠投书碰到了些波折,让总镖头受苦了。”
“皮肉之伤而已,无妨。”
很快黑衣人抬着两扇床板过来,温五奇怎么都是不躺上去,霍天鹰只能让他乘马,邓超伦一直昏迷不醒,便由黑衣人抬着,一行人跟着杨蚁策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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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片月,漏断举金樽。
八角楼楼上楼下灿烂辉煌,欢声笑语两条街外都能听得到,同样两条街外便有人层层把守。
周衣欲告辞离去,霍天鹰道:“我带你去认识一位朋友,以后长风镖局到京兆府会有个好照应。”
“多谢总镖头好意,小弟委实惦记城外镖队,以后有机会您再帮忙引荐吧。”
从杨蚁报出自己名号,周衣已经猜出了楼上的朋友是谁。
“长安一月”张舜。
京兆府三阁一楼的主人,雄霸长安城的豪杰,但也是周衣结义大哥“断月霸王”阮休屠的劲敌!
断月霸王的月便是长安一月的月。
“川东群雄独尊霸王,京兆好汉俱瞻一月”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一句话,也说出了阮休屠与张舜便势如水火,王不见王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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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天鹰不知缘由,叹了口气,只得让周衣走。
杨蚁一招手,立即有黑衣人上前:“送这位公子出城。”
霍天鹰感激地向杨蚁抱了抱拳,杨蚁将手一扬:“霍大侠,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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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三阁一楼,都是名震江湖的地头。
一楼便是八角楼。
“大宴天下八角楼”的八角楼!
武林中人,到长安只要有难处,到了八角楼管吃管住,而且住多久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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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五奇和邓超伦被杨蚁安排去医治了,阴梦熊不明白霍天鹰为什么让他牵着狗进楼,还好霍天鹰调教得好,卷毛狗并不乱叫,顺着楼梯上楼,往来的侍女猛然见到轻声低呼,脸上却丝毫不露不悦之色,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调教的。
登上三楼,对月方向的门窗都是打开,青蓝的夜空,明月如玉轮一般悬在窗外。
楼内温暖如春,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楼中的人都是四面八方地席地而坐,人头攒动大约有百十号人,中间空出一个大大的圆场,丝毫没有拥挤之状,可见八角楼之大。
巨烛照耀下,空出的圆场一片金色辉煌,细眼看去,那圆场的地毯,都是用金丝银线刺绣过的,阴梦熊跟在霍天鹰身后,看得目不暇接——仕女之丰彩明丽,豪士之纵情豪饮,鳞次栉比矮桌宽席,酒肴果蔬之丰富,热闹非凡的盛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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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老霍!”一个斜卧圆枕的傲须之士朗声大笑,一把推开怀里的胡姬,连连招手:“快过来坐!”此人正是张舜。
“给大哥见礼啦!”
“哈哈哈,你跟我生分什么!先头我去嵯峨山办事,你小兄弟真是忠勇嘉义,一匹怒马把我追了回来!”张舜用手指指了指霍天鹰身后的阴梦熊。
霍天鹰这才明了阴梦熊为何姗姗来迟,回头拍了拍阴梦熊的肩头:“兄弟,辛苦了。”
“来坐下!都坐下!”已经有侍女抬来矮桌,置于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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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坐稳,便听张舜又说:“你呀,还是以前的习性,喜欢摆弄玩物,这几条卷毛狗,带上来凑什么热闹?”原来张舜扔给老实趴在地上的卷毛狗一只肥鸡,那几只大狗立刻又了精神,支棱起身子眼珠紧盯着肥鸡,流着涎水却不敢去吃。
“哈哈,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只能和鹰犬逗闷子。”霍天鹰连饮了几口酒,身上火辣辣的鞭伤略有削减,一打响指,那卷毛狗疯了一般把肥鸡瓜分了。
正说话间,听见一阵哄堂笑声响起,在座的都是江湖人物,不拘俗套,张舜闻声看去,只见圆场之上,正有两个女子在表演小儿相扑,白胖白胖的身子穿着肚兜和亵裤,腰间各有一宽革兜挡,两不相让的探身推撞。
女子身躯庞圆,玉色的臂膀倾推极快,疾速如风,颇有些功底,围坐的席间叫声、喊声、嘻笑声一浪胜似一浪。
张舜拍手大笑,从腰间拽下一把金瓜子扔到侍女的盘子里:“我押金钏儿。”
不少人拥近圆场,以手擂地“金钏儿”、“玉环儿”地狂呼,想是是相扑两女子的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