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继、周衣四人,站在外边挤不进去,人太多了。
好在遇到一个熟人,将手向北向的彩旗最多处一指:“那儿便是张相公的看台。”
周衣眼力极好,果然看见霍天鹰坐在正中,与一锦衣人谈笑风生。
四人绕将过去,其他地方摩肩接踵,到了“长安一月”的看台后边两边各站着一行人拦住行人,显得格外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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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衣走上前去,对一个头目样子的汉子道:“请问看台之上可有一位霍总镖头?”
“是有那么一位,怎么?”
“我叫周衣,是他的一个朋友,能否帮通禀一声?”
那头目将眼一瞪:“我家主人最恶赏鞠之时被人打扰,你在旁等着罢!”
薛继想求人办事,忙拉回周衣:“贤弟,我们且等等。”
这时走来一人,问那汉子道:“怎么回事?喊什么?!”
那汉子打躬道:“有四个人,找霍大先生,我让他们等等。”
那人声音如豺,正是杨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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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蚁探头一晃,认出周衣,没言语踱步回去。
不一会,便听见靴声桀桀,霍天鹰带着阴梦熊一起出来:“兄弟!你忙完了来找我么?”
“忙完了,是来求您帮忙的。”
“你说。”
周衣便让薛继将事情与霍天鹰讲了,霍天鹰听完干脆地说道:“薛兄弟,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了,你且回府等信吧。”
薛继连连抱拳,周衣也是感谢,霍天鹰说道:“贤弟,你得留下,我刚刚和张大哥提起了你,张大哥十分的想结识你呢。”
薛继当下和两位师兄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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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之上,宽椅大座,张舜穿着宽衣锦袍正连连拍手叫好,场上正有两队劲勇大拼,一个皮球“叮”地一声穿过高悬的筐圈,碰到挂在上边的小铜锣发出脆亮的声音。
这筐圈有个名堂,叫“风流眼”。
一见霍天鹰回来,连连招手:“老霍,你输了一球。”
霍天鹰拉着周衣对张舜道:“张大哥,这人便是‘玉狻猊’周衣周少侠。”
“噢!哈哈,这么年轻,快快一起坐!”张舜心思全在蹴鞠场上,看了一眼周衣便又扭头看那龙腾虎跃的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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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天鹰苦笑一下,拉着周衣坐下:“贤弟莫怪,我这位大哥做事豪放不拘小节。”
张舜听见霍天鹰的话音,又扭头过来,哈哈一笑:“怠慢怠慢,小兄弟勿怪。”
“不敢不敢,您随意。”
霍天鹰接话道:“大哥,我有件事请你出头。”
“哦,什么事?”张舜抓起茶碗喝了一口,拿眼看了看周衣。
“我与长安镖局薛继是兄弟,他家接了一镖被人阴了,被扣在蓝关要见官。”
“是什么镖货?”
“私茶。”
“哦,不难,不难。”张舜说完,用眼在台下的人堆了找找,立刻有心腹明白意思几步跑上台来。
“你带上我名刺,到长安镖局找薛继,去蓝关把长安镖局的事平了。”
那人立刻去了。
周衣见张舜办事干脆利落,和刚结拜的义兄“断月霸王”一般脾气,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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蹴鞠场上十分的热闹,直看到夕阳被城墙遮住,才鸣金散场,观客意犹未尽慢慢地散去,偌大的场子顿时空旷冷清下来。
张舜并没有移步的意思,酒饮了不少,面露微醺,按着膝盖对霍天鹰说道:“想当年咱们在鸟鼠山出不来,又饥又渴,哈哈哈,现在锦衣玉食了,却没那时候有意思!”
霍天鹰眨眼想了想:“还是现在好,当时饿得都吃土了。”
“是做镖行做的?还是在京城待的?老霍你没有当年的英雄意气了,想当年你我上山射虎,下水擒鼍,横扫宵小,何等快哉!”
“瓦罐不离井口破,当年被你撺掇上山下水,苦头吃够了。”霍天鹰哈哈哈大笑,猛饮了一碗。
“哈哈哈……”张舜一阵大笑,对周衣说道:“小兄弟,你这玉字头是怎么打来的?”
“出自兖州海世恒。”
“噢,原来是海龙王的儿子,那你不是把河朔的同道都得罪了么?”武林中有一句话——“龙王震怒,河朔宾服”,龙王便是海龙王海贲,乃是兖、沧、齐、青、滨一带的绿林领袖,与太行山的曹济阴并称“山海大王”。
“好在海兄心怀天地,大度能容,河朔群雄才没有为难在下。”事实上,河朔不少人找过周衣的麻烦。
“哈哈哈,海龙王的儿子有气度?那肯定是没有练海龙王的狂野蛮横魔功了,哈哈哈……”海龙王因练一种叫沧海横流神功,心性变得乖戾残暴,一旦发作六亲不认。
周衣不好说什么,淡淡一笑。
张舜笑够了,话头一转:“武林人当有两个大念头,一个是侠天下,一个是雄一方,小兄弟你是哪个念头?”
“在下才疏运浅,动不得大念头,只要能守住家父的镖局便心满意足了。”
“呵呵,知足常乐,善莫大焉。”张舜话不投机皱了皱眉头,又问周衣身旁的阴梦熊道:“老弟,你呢?”
“我?”阴梦熊没料到张舜会问到自己,看了看远处咸阳城被夕阳映照出的金边:“大丈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哦哈哈哈,还是梦熊贤弟对我脾气,不过我不喜欢你后一句,穷则独善其身……,穷则变!变则通!不能困守!时光如梭转眼白头,与其静以待时,不如拼命相博,来,咱俩喝上一碗!”
见张舜豪气干云,阴梦熊深是心有感应忙举酒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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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走吧,咱们去云万绪的千仙阁!那里刚刚翻新完,上下一新,极是悦目。”张舜把酒碗在桌上一顿,大声道:“备车!备车!”
咸阳千仙阁,长安千卷阁,凤翔千枢阁,是张舜三大柱石,也就是江湖人称的“一月三千阁楼”的出处,云万绪便是千仙阁阁主。
张舜亲自御车,横冲直突,远远甩开后边的随扈,一边扽缰,一边狂笑,道路石块甚多,三马大车被他驱使得腾云驾雾,沿途几乎轧到道边行乞的丐户。
阴梦熊桩马稍弱,两手紧紧抓住车角的立柱。
霍天鹰也是激起当年豪情,一脚踏着车栏,一手抓住立柱,手持酒坛昂头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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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万绪年纪轻轻,仪表出众且精明强干,是那种立在千百人中也能让人第一眼看见的人物,得到消息早早地带着一干手下在大门口迎候。
张舜快马加鞭,马车一侧的车轮都颠簸悬空起来,远远驰来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速速去掉门槛!”云万绪脸色微变,见马车愈来愈近,忙飞身掠至大门前,两臂一用力,猛地拽下宽厚的椴木门槛。
刚刚拽下,便见张舜的车马如龙,飞踏台阶而上,冲过大门奔进院中,一侧车厢“嘭”地刮在大门一侧,顿时木屑纷飞,丈余高的巨大木门“豁喇”一声,拔木飞砂,眼见倾倒。
从旁跳出一人,双手一撑,把那钉钮大门稳稳顶住,止住巨门的崩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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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神力!这两条膀子得有千钧之力吧?”张舜摇着皮鞭大踏步从院中走出,他在冲进院子一瞬便跳下马车,身后的马车依旧狂奔不止,庭院的假山、木廊一片狼藉。
“恭迎主公。”云万绪上前施礼。
张舜把手中皮鞭扔给了云万绪,眼睛不离托门的壮汉:“什么人?”
“此人名叫霍乌,是属下新近招入的猛士。”
“哦,什么来路?”
“并无师门,早年在龙潭寺做过和尚。”
“哦,那腿上功夫应当不错,人都到了么?”张舜看见霍天鹰、周衣、阴梦熊远远走来,他们在刚刚冲向台阶之前便跳下了车。
“到了,金不换带来不少人。”
“哼哼,无非是给自己壮胆而已,你能应付得了不?”张舜十分的不屑,与金不换碰头有种王见王的别扭,只是现在形势对他十分的不利,北边延州、夏州、庆州三州武林势力搞了联盟,明里暗里的侵入京兆府、南有巴蜀扁担帮何通天和血鳞帮白大刀虎视眈眈在凤翔摩擦不断,杨蚁吃紧亲自跑来要支援,东边与华山派的关系也因为新当值的庞灵门变得不咸不淡,最近金不换又活跃异常,攘外必先安内,自己的脚底下是万万不能出乱子的,表面上张舜谈笑若定,暗地里他派出亲信四处斡旋——
西去大散关联络盛家、薄家,北则示好延州的金鞭世家,金鞭世家表现很热络,因为呼延必诺一直倾慕“京兆第一美人”林月儿。
林月儿是云万绪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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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到千仙阁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试探金不换的立场,一件事就是林月儿的亲事。
“你母亲身子可好?”
“多谢主公关心,家母一切都好。”
云万绪的母亲林梦茵年轻的时候也是“京兆第一美人”,江湖上有很多流言蜚语,比如说云万绪是张舜的私生子,事实上都是无中生有。
张舜重用云万绪,除了云万绪的才干确实出众,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的父亲云聚。
太岳大战中舍身换了张舜一命的“北坡虎”云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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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拥过去帮忙把大门吱吱嘎嘎地推合位置,门口乱哄哄的,杨蚁带着后边的亲从也赶了上来,和霍天鹰三人都被阶下的护卫拦住。
“月儿的嫁妆都准备齐全了?”张舜向杨蚁、霍天鹰招了招手,护卫见状立即放行。
“……已经准备妥当。”
“听说你母亲并不同意这件婚事。”
“她只是太过担心,听人乱说就信了。”
“她听到什么了?”
“……听说呼延家家规严苛,无论妻妾都要身上刺字……”
“哈哈哈,没有的事,不要信这等谣传。——老霍你胆子怎么变小了?哈哈哈……”张舜说到一半,见霍天鹰等人走近,话头转向他们。
“大哥还是老样子,撒气酒疯天都能捅漏。”霍天鹰苦笑摇头。
“哈哈哈,走!我们再去痛饮!”张舜将衣衫一振,大踏步前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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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仙阁坐落咸阳城北,依山建阁,下边是一大片山水庄园。
千卷阁霍天鹰夜晚去过,给他的印象是舒朗简朴,千仙阁则相反,门户绮丽,楼推阁起,光是回廊迤逦曲折便走个没完,十分的豪华气派。
张舜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向霍天鹰说各处景观的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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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衣看那云万绪步伐沉稳,年纪比大哥秦庭略长几岁,面目清朗,鬓角确有几茎华发。
心下不由奇怪:看他武功极好,怎么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
但凡练气之士,第一层功夫就是肾水化炁,头发黑白的主要原因就是肾水盈亏。
云万绪感觉到周衣的注视,十分有涵养的侧身向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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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会儿,回廊旁向一侧延出一个水上长亭,听张舜说道:“此处是观赏千仙阁最妙的方位。”
众人跟他过去,抬头仰望,只见一座大阁,凭借山势拔地冲宵,气势雄浑,漆金刷银,在夕阳照耀之下一片灿烂,每层楼檐设计巧妙,翻卷檐角精雕细刻着飞天仙女,仙裙飘荡彩云纷飞极其生动,恐是风一吹飞腾升仙似的。
杨蚁个子矮,挤到前边,翻新后的千仙阁和他的千枢阁一比,简直是天上人间不相见。
“怎么样?比你的千枢阁如何?”张舜向杨蚁问道。
杨蚁用他难听的豺声说道:“我想把金漆都刮下来带走!”
“哦?哈哈哈……”张舜仰天大笑,转头对云万绪道:“那个叫霍乌的,让他跟杨蚁,凤翔那边需要人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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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阶而上,回头一看大片咸阳城尽在眼底。
远处渭水如带,长安城炊烟弥漫中依稀可见,十分地游目畅怀。
千仙阁外一派豪华,进到里头却是另一番格调,汉白玉地面,巨柱纱幔,丝竹之乐曼妙,贵气而雅致,霍天鹰等人目不暇给,看到眼里的都是新鲜。
走进两层门户,听到说笑声大起,众人跟着张舜进了大堂,早已经十来个人落座,偌大的地方显得极是空旷,这些人中有的衣着华贵、有的衣衫褴褛,场面莫名的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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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舜抱拳道:“抱歉,抱歉,诸位久等了。”
“哈哈哈,说不上久等,就是弟兄们肚子咕咕叫,茶吃得心慌,快点开宴上鸡鸭鱼肉吧!”这个声音比杨蚁的声音更难听,是一种沙哑的公鸭嗓,让人听了有一种挠墙的烦躁。
霍天鹰一看,面孔是熟悉的——正是黄龙道人寿宴上见过的“王不留行”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