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莽死了。
但是死前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想起五百年前他的本尊临死前对他说,天要下雨了。
那时,沙漠的太阳还是很猛烈,他在沙丘里站起来望着太阳,根本看不到天际的乌云。
毕竟没有乌云,天就不会打雷、下雨。
所以他低头看向渐渐闭眼死去的本尊,把对方的这句遗言记在了心里。
五百年前玉净在离开沙漠时流下了一滴眼泪,因为她终于在漫长的追逐里找到了深爱的阿莽。
但是阿莽决绝地赶走了她,令她伤心的离开。
而玉净的眼泪化作了意志的化身,在沙漠里守了五百年,终于等到了阿莽的化身,也就是老莽。
其实老莽明白,一片沙漠之所以会演化成沙漠,正是因为沙漠从来不会下雨。
只是天不会下雨,伤心的人却可以为自己下一场雨。
所以,沙漠果然下雨了。
在五百年后。
在老莽与玉净再度相见的这一天。
……
正月初一,春节,天晴。
“走过这条街之后,我向你保证。直到皇城之前,你绝不会再碰到任何一个敌人。”
“这一点你如何保证?”
“因为你的敌人已都在皇城。”
“他们不在路上堵着我,反倒去皇城做什么?”
“等。”
“等什么?”
“等着看一场热闹。”
“什么热闹?”
“一场决斗。”
“谁的决斗?”
“你和另一个人的决斗。”
“另一个人是谁?”
“等你到了皇城就会知道。”
铁马没有再问下去,目光也依旧凝视前方街道的尽头。但他的衣襟已被胸口的血渗透,插在胸口的飞刀始终没有拔出,因为拔出就会要走他的命!
笔仙持着伞走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但说话的过程里一直盯着铁马的后背。因为他不会伤害铁马,并且他知道铁马一定懂这其中的原因。
而紫竹低着头跟在铁马身旁显得心事重重,因为她懂铁马陪伴她走下去的原因。她思念自己的师父,想要去书山墨海寻找,也许,她找她师父只是想问一问自己的母亲是谁。
所以这三个各怀心事的人慢慢走着,在这条沐浴在晨光中的古朴街道。
铁马说:“其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看着我走到皇城的那一刻。”
笔仙说:“你觉得我需要亲眼看到?”
铁马说:“不然你没必要跟在我们身后。”
笔仙说:“也许我们只是要去的地方方向相同。”
铁马说:“可是你告诉紫竹她的师父就在书山墨海。”
笔仙问:“她想找她的师父,我只是告诉她该去哪找。”
铁马说:“不对。”
笔仙问:“你觉得我在骗她?”
铁马说:“我说的不对不是说你在骗她。”
笔仙问:“那你说的不对是指什么?”
铁马说:“你在利用她。”
笔仙问:“我利用她什么?”
铁马说:“你利用她来逼我朝皇城去。”
笔仙问:“你似乎以为我很需要你到皇城去。”
铁马说:“不。你需要的是我和另一个人决斗。”
铁马说完就微笑,但额头的青筋绷的很紧。因为他已知道这条路快到终点,但是他的伤已经重到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必须加紧脚步尽快到达皇城!
笔仙没有立刻回答,他持着伞默默跟在铁马身后。因为他的心事已被猜中一部分,可就是因为被猜中心中的秘密,那冷漠表情也终于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而紫竹抿着嘴唇低着头,始终什么也不说。但她至少已学会多听而不是多说,这便是她开始慢慢融入世俗的第一步。
清晨的积雪融化,屋檐下的青石地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泊。在各不相同的水泊里,倒映着三人路过的不同倒影。
狂风吹。
残云涌。
天光开开合合,路,也已走到尽头。
森严石墩下冒出的杂草随风微荡,庄严高大的牌楼竖立在头顶。
铁马停步、紫竹停步、笔仙也紧跟着停步。
“到了。”
笔仙说完就抬头、铁马抬头、紫竹也紧张地抬起头。
一路走来本就无人的街道,此刻却在三人的视野里头一回出现了人。
十八个人!
十八把刀!
“你一定很惊讶。”
笔仙的目光注视着铁马的后背,眸光在伞下的阴影里闪烁着玩味的光泽。
“我的确很惊讶。”
铁马的背影传出平淡话语,但握刀的手却因为愤怒握的越来越紧!
十八个人,黑衣劲装,头戴斗笠。他们的脸庞藏在阴影里皆看不清容貌。
可却能让人看清楚他们的刀!
十八把造型简练的唐刀,刀锋深藏刀鞘,刀鞘暗哑乌黑,虽不显惹眼却颇显厚重。
而此刻这条街道这景象,这些男人这些刀,对于铁马统统都熟悉地无以复加!
因为他认识这些人!
笔仙说:“客家庄十八兄弟死在许海青刀下,你一定觉得很可惜。”
铁马说:“但这十八个人不是我认识的客家庄十八兄弟。”
笔仙说:“他们的确不是,我只是让他们穿上黑衣,配上十八把鱼龙舞。”
铁马问:“难道他们也会阵法‘跃龙门?’”
笔仙说:“他们不但会,而且他们的刀比之你认识的客家庄兄弟要更快,阵法也用的更好。”
铁马问:“你觉得他们拦得住我?”
笔仙说:“世上的事从没有肯定一说,拦不拦得住,只有试过才知道。”
铁马说:“你说的对,有些事,如果不试一试,恐怕一生都不会知道。”
他说完就迈出半步,但立刻停住!
只因有只白皙的手拽着他的衣角,紧紧的,发着抖。
“你的伤已经太重,如果去——”
“你觉得我做不到?”
打断的话语,紧张的鼻息。紫竹望着铁马回眸的双眼,欲言又止地说不出话,可手还是紧紧拽着。
两人沉默,天际残云涌动变幻,光影在街道上晃过时暗时亮,在两人的脸庞上也若即若离。
“你有没有杀过人?”
铁马突然问。
“没有。”
紫竹连连摇头。
“其实杀人,很容易。只要挥刀划破喉咙流出血,人就会倒下。”
铁马持着伞,在伞下凝视着小尼姑轻轻地说。
“可是你也是人,被人划破喉咙也会流血也会倒下。”
一抹天光逗留在紫竹的眉眼,紧张的远山眉在光晕的缓缓流动里缓缓蹙紧。
“我不会倒下。”
铁马忽然温和地告诉对方,苍白的脸颊流露出淡淡的笑。
“为什么?”
紫竹好奇地反问,可手始终拽着对方的衣角。
“因为我答应过你,会带你去书山墨海的山顶。”
铁马自信地说完这番话,目光停留在被对方拽着的衣角上。
紫竹的脸莫名红了。拽着衣角的五指一根一根松懈了力道,在松开的一刹那又空空地握了握。
此际,苍劲北风吹拂着染血衣袍,长靴踏着青石地掠过石墩下飘动的杂草,残云如天狗食月般渐渐遮住太阳。
轰隆隆。
雷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