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玄很小时便知一传说,传说奈何桥上有一孟婆,孟婆煮有孟婆汤,一碗下肚,便可忘却尘世之事。
然而,郭璞告知众人的,却与此相反。郭璞说,忘却尘世之事的孟婆汤,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如果真有此物,现世也不会寄居那么多游魂。
一碗忘忧、忘旧人、忘旧事、忘恩怨、忘情仇、忘家人、忘江山、忘美人,即便是做过神仙的郭璞,也想喝上一碗。
然而,不可能。
孟婆汤非但不能忘记一切,反而会让人记起一切。孟婆汤,乃联动魂魄神经之汤。喝了此汤,每个人现世经历的任何事便会悉数忆起,悉数呈现。
无论开心事,伤心事,羞愧事,龌龊事,纠结事,失意事,便会清晰地在心头萦绕。而且,并非萦绕百年,而是萦绕永世,一直到进入灵域,绵延不绝。
郭璞在长生界做神仙时,曾听闻李隆基杨玉环行走在百年黄泉之事。
两人喝过孟婆汤,在黄泉终于再见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深情,依然尚在。
但是,李隆基缢死杨玉环的悔恨,也是日日萦绕。
而杨玉环对于自家兄弟祸乱家国的悔恨、对于自己红颜祸水的遗憾,也是烛照眼前。
纵然两人深情依旧,却始终被遗憾、悔恨折磨。
以至于待到走完百年黄泉,进入隋唐灵域后,杨玉环真的做了道姑,从此与李隆基鲜有交集。
郭璞自己便说,有些事还是忘记不要想起最好,可是,那只是奢望。
孟婆汤,除了联动每个魂灵的魂魄神经外,还会与更广阔领域的神经相连。每个人生前之事,便通过这种广阔层面的连接,悉数上传至所要进入的灵域。在百年黄泉行走百年,便是进行这种联动收集,以待上传。
这种联动收集、上传的后果便是,无论何人进入灵域后,生前无论何等隐秘之事,在灵域是完全透明、人尽皆知,再无任何隐私。
而游魂不愿进入灵域,便是不愿经历这种毫无隐私的透明产生的愧疚、悔恨、自责,不愿将遗憾之事,以及内心不愿触碰的私密公之于众。
郭璞在洛阳城飘零酒楼向众人布置计划时,早就告诫众人,无论如何,必须制服孟婆。一者因为进入百年黄泉必须拿下奈何桥,再者因为如果反被孟婆制服,孟婆便会强迫经过者灌下孟婆汤。
然而,孟婆不是好糊弄的,也不是好对付的。奈何桥是鬼门关之后,又一凶险之地。如果说鬼门关危险程度是1,此处危险程度可称10。
不过郭璞毕竟是在长生界做过神仙,奈何桥边的孟婆有什么招数,他一清二楚。
在制定计划之初,郭璞便提醒众人,果断拿下孟婆,不可在奈何桥浪费过多时间和精力。保存体力和精力,留待救十个汉兵时发力。
众人远远地望见了奈何桥,望见了奈何桥边的孟婆亭。
千百年来,奈河桥旁只有孟婆一人,但孟婆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踏上奈何桥前,须经一花丛,乃彼岸花丛。彼岸花者,迷魂花也!彼岸花丛,散发阵阵清香,花丛内有虚幻梦魇七十二人。
魂灵入此花丛,闻此花香,心神便为虚幻梦魇所夺,而后乖乖走向孟婆,自觉吞下孟婆汤。
郭璞让张逸婧携桃花杖参与此事,其中一个目的,便是用桃花杖驱邪避障的强大功能,驱散虚幻梦魇。
玉清宫众人踏入彼岸花丛,张逸婧手持桃花杖走在最前面,其余人紧跟其后。一入花丛,果然阵阵清香,甜丝丝、美滋滋,杜玄也和众人一样,陶醉其中。
就在众人陶醉之时,桃花杖杖头晁采之珠突然大亮,众人从陶醉中惊醒。
只见周围形色各异、体态不一的几十个物象出现在四周,有的是人面树身,有的人面花身,有的乃身形纤长柔弱的动物,个个张牙舞爪,面容十分恐怖。
这些虚幻梦魇一再扑向玉清宫众人,但因为桃花杖庇护,众人无一受到蛊惑,顺利踏过了彼岸花丛。
郭璞原本告知众人的计划是,踏过彼岸花丛后,众人继续向孟婆处行走,装作受到虚幻梦魇蛊惑,然后接近孟婆所在的孟婆亭。
然而,就在众人刚刚踏出彼岸花丛,迎面奈何桥上便站着一人。
只见此人长发披肩,长裙拖地,广袖飘飘,乃一绝美少女,绝美到何种程度,人间少有!
杜玄惊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
郭璞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孟婆,便立即将目光转向他处。
只见孟婆望着郭璞,眉眼间颇有怨怼之情。
孟婆说道:“郭景纯,你两次踏入我奈何桥,却诈我两次,两次逃脱!这次又来,依旧不怀好意!”
郭璞没有说话,他扫了身后的曹植一眼,然后直接从人群中拉出曹植,大声说道:“我把他带来了!”
孟婆看见曹植,眼角沁出泪花。那深情的眼神,苏林一眼便知,是情人对情郎的眷顾和期待。
只见孟婆仿佛忘记了所有人,只是慢慢走下台阶,走向曹植。
来到曹植面前,孟婆深情脉脉,娇羞说道“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正乃曹植《洛神赋》中的句子。
就在曹植窘迫不知所言时,突然孟婆身后的项王出手,照着孟婆脖颈一掌劈去,孟婆应声而倒。
郭璞嘿嘿笑道:“明知我不怀好意,还敢放松警惕。我是料定了,你孟婆的弱点之一,就是曹子建。”
曹植闻听,怒容满面道:“郭景纯,你太过分了!原本制定计划时,我们说好的,不要牵涉我!”
郭璞向曹植拱手抱歉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情急之下才让你顶上来。”然后他对张逸婧说道:“快,失忆谖草丸,给她服上两颗。”
张逸婧有些犹豫迟疑,她弱弱说道:“这孟婆对陈思王一片深情,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还被你们这样套路,我感觉你们有些玩弄女性!”
苏林也走上来,带着几分愤怒说道:“此言不差,我宁可跟孟婆打上打上一架,也胜于欺骗一个弱女子的感情!”
“弱女子?孟婆可不是弱女子,你们两个别看她外表玲珑可爱,真动起手来,别说我们这么些人,即便十殿阎罗,她也不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利用她动情时是凡人的弱点,我们又怎能有机会跨过这奈何桥?快,别耽误事,一会儿她醒了,我们就全完了。”郭璞说着,伸手向张逸婧索要失忆谖草丸。
张逸婧这才掏出两颗谖草丸,但她无视了郭璞伸出的那只手,附身半跪地上,慢慢托起孟婆的头,在苏林的帮助下,将两颗失忆谖草丸送入孟婆口中。
曹植怒气依旧未减,他直视着郭璞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打算用我做诱饵,从一开始,我就在计划之中!”
项王走过来,拍了拍曹植肩膀说道:“子建,消消气!怪就怪你那篇《洛神赋》太美,男人读了都想对你动心思,更何况是痴情女子!”
虽然如此说,曹植依旧觉得内心不爽。
苏林瞥了项王一眼:“你们这些人,封建男权思想毒瘤太甚!都不知尊重女性!这孟婆醒来,发现不见陈思王踪影,那还不得再次伤心?”
郭璞说道:“放心,服用这失忆谖草散之后,孟婆不会记起我们这些人曾经来过。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一切,她都不会记得。”
然后郭璞看了一眼曹植,摇了摇头道:“孟婆之前从来不喝孟婆汤,自打牵挂上了你曹子建,便时不时喝上一碗,以让那些和你同行的日子更加清晰。所以,曹子建,你有什么可愤愤的?毕竟她思念你一千多年,你也未曾有片刻心思放在这可怜的孟婆身上。”
曹植闻言,不自觉红了脸。
郭璞没再理会曹植,他对张逸婧说道:“逸婧,你就跟两名门客留下照看孟婆,在我们回来之前,每隔两个时辰喂一颗迷魂散,以防孟婆醒来。孟婆昏迷这一段时间,你们便承担起孟婆的职责,如果有魂灵前来,你们三人一定确保魂灵喝下孟婆汤才能踏上奈何桥!”
郭璞说着,将目光停在张逸婧手中的桃花杖上:“这桃花杖,也许进入百年黄泉有用,就先由璞代为保管。”
郭璞接过张逸婧递来的桃花杖,而后便与玉清宫众人踏上了奈何桥。
曹植临踏上奈何桥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孟婆亭中的孟婆,他长叹一声,那声音在忘川河水中发出阵阵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