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滢并不认为自己对秘银存在留恋，她不想待在那种只需要听从命令的地方，手上沾的鲜血越来越多，心灵也逐渐变得麻木。
她不喜欢那里。可她在那里生活过。
在苏滢正式加入秘银前，负责训练她的是一个叫乌列尔的年轻女人。
那时苏滢刚失去了自己的双亲，突然被带到荒野的洞穴里来，她没有任何能依靠的人，这里到处都是冷血残酷的目光。这些杀手们平时一直压抑着的杀气的归来之后溢满了整个秘密营地，她几乎要被这里压抑的气氛逼得窒息。
乌列尔拥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训练很严格。那些基本技能对杀手而言就是生命，苏滢必须学会它们。鞭打呵斥禁食，这些乌列尔都用过，只要苏滢有任何地方做得不好得到的必定是暴风雨般的惩罚。可是训练结束后，乌列尔又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摸着苏滢的脑袋微笑，她偶尔会从洞穴外带一些小玩意儿给被禁止外出的苏滢解闷。
乌列尔是一个奇怪的人。苏滢觉得她有时候比任何人都凶狠严格，但她却又是这个洞穴里最柔和的人。洞穴里的其他前辈都说，乌列尔不像一个杀手，她的感情太丰富了，而杀人的机器是不需要感情的。到后来苏滢才知道，乌列尔曾经也训练过一个新人，那个新人总是偷懒，乌列尔心软不忍心太狠体罚他，直到这个新人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丧了命，乌列尔才彻底在训练新人时变了副模样。
苏滢在那里曾有过一个搭档，名字叫柯索莫。他是一个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有一点腼腆，有一点怕生，苏滢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听乌列尔说他也算一个新人，也就比苏滢早一个月进洞穴而已。苏滢和他一起合作完成过几次任务，他虽然不善交流但却总能明白苏滢的意思，他们合作起来意外地默契。苏滢和乌列尔还一起和他庆祝过他的生日，虽然洞穴里能做的事很少，但是苏滢记得自己那时确实很开心。
苏滢还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大叔，大叔的名字叫伊姆。他总坐在洞穴的入口，认真地打磨军刺或是飞刃，嘴里一直叼着没点着的烟，满脸胡渣说话懒散含糊不清。苏滢有时候会坐在他身边一起磨剑，陪他聊些有的没的，话题有时候会是严肃地讨论任务目标，有时候又会是扯些人生理想。大叔说他不过希望自己没能遗传极息模式的女儿嫁个靠谱的小伙子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而自己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就足够了。苏滢则经常向大叔抱怨这里简直是地狱，她总有一天要逃出去的。大叔听了以后就哈哈大笑，说你要是想跑早跑了，执行任务这么多次你没有一次中途溜走，不过我们还会把你抓回来就是了。
苏滢不喜欢那里，但那里有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直到这个叫莫尔亚的男人将魔爪伸向她，洞穴里的一切都改变了。
原本苏滢并不认识莫尔亚。
洞穴里有很多人，苏滢不认识所有人，莫尔亚就是这些人里的一个。苏滢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莫尔亚是个偏执的疯子，他们的身边一直有着这样一个危险的人。
在某一天，他突然把苏滢拉到洞穴的角落里。苏滢完全被吓坏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被欲望扭曲了心灵和表情的变态，唾液都流到了地上，奇怪的笑声在他的喉咙里回响，他就那样疯狂地向苏滢介绍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他说他是参与了政变的杀手，他就是执行肃清任务的人，他告诉苏滢是他闯进了她的家里，他杀死了她的父母。
他迷上了苏滢，他想把苏滢占为己有。
苏滢落荒而逃。可她逃不远的，她终究还是会回到那个洞穴里。
当苏滢执行完下一个任务回到洞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噩梦。她找不到了总是坐在洞穴口的大叔了，她找不到会害羞地朝她打招呼的柯索尔了，她找不到那个别扭却温柔的乌列尔了。
洞穴里，她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她大声呼喊，却只听得到回声，没有人回应她，所有人都消失了。
“我可爱的小百灵鸟，你在找他们么？”
莫尔亚在她的身后。
等到苏滢回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洞穴的结构被整个改变了，一个个石柱整齐地立起，大家，她所熟知的那些同伴们就被尖刺穿过了胸膛垂挂在那些石柱上，他们双眼空洞，被刺穿的胸口泛着岩石才有的灰白色。
“我可爱的小百灵鸟，比起我你更喜欢他们。因为我实在太嫉妒他们了，所以一不小心就把他们都石化了。”莫尔亚的微笑扭曲而邪恶。
苏滢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做了什么，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苏滢害怕得发抖，“快把他们变回去。你不也是这里的人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可爱的小百灵鸟，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们暂时也死不了，他们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寿命耗尽，真是太可怜了。可是比起只能在角落望着小百灵鸟的我，他们的可怜简直微不足道，难道不对么？”莫尔亚在笑，他的笑声像是爬过苏滢脑海的虫子那样令她作呕，“让他们就这样度过一生还是了结他们给个痛快呢？你要怎么做呢，我可爱的小百灵鸟？”
苏滢低头看，她握着军刺的手在颤抖。她原本想拿那柄军刺去刺莫尔亚，可是她却害怕得不敢上前。苏滢原以为作为杀手生活了两年的自己早就丢弃了恐惧这种情绪。
她别无选择。
苏滢亲手杀了洞穴里的所有人。
她走到一根根石柱前，用剑锋划开他们的腹部，血洒到她的脸上，内脏在她面前流出来，哀嚎在洞穴里回荡。
她杀了乌列尔，她杀了柯索莫，她杀了伊姆，她杀了很多很多人，那些人都曾和她打过招呼，又或是在这个洞穴里擦肩而过，可她必须下手，她不忍心看着他们在石柱发出痛苦的呻吟却又无法死去。
整个洞穴被染成了红色。
苏滢几近崩溃。
星云摧毁了洞穴。
等到苏滢醒过来时，洞穴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一切都被埋在了石土下面，曾经的秘银和她那段时间的回忆。她找不到莫尔亚，莫尔亚已经消失不见了。
苏滢如行尸一样在荒野里漫步，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地走了很久。
直到几天后董事会在荒野里找到苏滢时，这个女孩已经带着涣散的目光晕倒在黄草间。
董事会告诉她，秘银原本就是属于弱者的组织。暗杀术用不上极息，而有着强大极息模式的人也不会依赖暗杀术，像苏滢这样只有另一个人格才能使用极息的本身就是特例，所以莫尔亚才能轻易地石化洞穴里的所有人。董事会查不到莫尔亚去了哪里，也查不到莫尔亚的过去，他浑身都是谜团。政变的那夜，苏滢的父母本该被囚禁起来，但是执行任务的人中途被换走了，而换来的人就是莫尔亚。
董事会没有怪罪她，反而精心地照顾神智已经接近崩溃的她。
也许[order]会杀了她，被收养来的弃子杀害了同伴，董事会有足够的理由除掉这个不再有用的棋子，苏滢在那些权贵之人的眼中没有价值。
她等了很久，等待自己的死讯。
苏滢等来的是一位白发男人的来访，他脸上有皱纹却并不显老，苏滢甚至判断不出他的具体年龄。
这个男人就是秘银的缔造者，真正收养了苏滢的男人，苏滢以前从未见过他。
没有人怪罪她，但是她需要赎罪。
赎罪的内容很简单。董事会需要她监视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就是林凌。
这个奇怪的终生任务就是苏滢用来赎罪的方法。
在离开监禁她的房间的前一夜，老人问她是否希望忘记山洞里的她曾做过的事情。苏滢想了很久，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她想要忘记被她杀死的那些人的样子，想要忘记杀死他们时那些扎进耳朵深处里的悲鸣。和执行任务杀死的那些目标不一样，对她而言，秘银的这些同伴曾和她一起生活过两年，她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理想，知道他们的笑脸是什么模样，而在那一天，她却要自己一个个把他们的生命亲手夺去。每当她入梦时，同伴们总会出现在她的梦中，围着她笑着向她说些什么，她听不清，那一双双手抓着她的身子不放，想要把她拽进下面的地狱里，他们的冤魂会这样一直缠着她，终尽一生。
苏滢向男人点头，她选择忘记。
那一刻，男人的双眼深青色光芒璀璨。
她失去了那天洞穴里的回忆，她隐约记得秘银因为什么意外而覆灭了，只有她自己幸存了下来，却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滢就带着这些模糊的记忆开始了她的校园生活，但是她却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丢失了什么，她总觉得自己的手热得发烫，像是沾了刚刚从身体里流出的鲜血一样，她总能听到带着回声的呼喊和惨叫，每次惊醒后都是一身冷汗。
她不愿去想起那段回忆，她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世界寻找到一点点明亮的光，她还没有好好体会到光的温暖，她不想就这样回到黑暗中去。
苏滢觉得自己本来可以掩埋掉那段过去，直到这个男人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怎么样？想起来了么？想起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卑劣的存在了吧？我可爱的小百灵鸟啊，到我的怀抱里来吧，不管你是如何肮脏残忍，我都会包容你的。”
莫尔亚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即使掩住了耳朵却依然清晰。
“不要怀疑你想起的东西，那就是真实的你。”
“平淡安逸的生活麻痹了你的神经，可那种生活不适合你。”
“你还记得血的味道么？那是你喜欢的味道对吧？”
“何必留恋无趣的凡世，来我这里吧，我可爱的小百灵鸟。”
无论苏滢怎么样遮住耳朵，无论苏滢怎么样逼迫自己不去听，可莫尔亚的声音却好像能直接钻进脑袋一样，把一个个如刀般锋利的语句送到她的心脏边，在那里划上一刀又一刀。
苏滢的内心早已伤痕累累。
她此刻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她还是那个躲在地板下惊恐又无助的孩子。
“给我闭嘴你个臭傻壁！”
粗暴有力。
吴络羽的怒吼回荡在街道间。
苏滢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莫尔亚先是吃惊，随后就是愤怒。他的目光像是想要把吴络羽撕裂那样凶狠，瘆人怪异的面孔变得更加恐怖，他浑身都因怒火而不住地颤抖。被吴络羽打断了变态的演讲让他觉得非常不爽。
“你很了解苏滢？”吴络羽的声音低沉嘶哑。他的愤怒并不在莫尔亚之下，他那些说不清的情绪此刻绞在一起，他只想把自己的拳头狠狠揍在莫尔亚丑陋扭曲的脸上。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女孩，我知道她的一切。”莫尔亚怒不可遏，他指着吴络羽狂吼，“你？你又算什么东西？竟敢拦在我和我的天使之间？”
“即将揍飞你的人。”吴络羽冷笑。
“不！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跑！别管我了！”苏滢惊恐地朝下面呼喊。同伴的死状反复在脑海里浮现，她好害怕吴络羽也变成他们那副模样，她不想看到那样的事发生。
“我会战斗到底。不是约定过了么？”吴络羽缓缓举起手臂，他头也不回，只是朝苏滢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苏滢想要跳下去拦住吴络羽可是自己满是伤痕的双腿却不听使唤，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的下半身，大腿以下麻木无感。
“你就是她的光么？”莫尔亚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眼里满是蔑视的目光，“真让人羡慕啊。”
吴络羽不说话，他光是站稳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了，即使战斗还没真正开始，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我要摧毁你，彻彻底底地把你摧毁。”莫尔亚像是野兽那样兴奋得磨起牙齿，“光是想到你被大卸八块就足够让我激动了。”
吴络羽撕开自己身上满是血污和裂口的T恤，还算健壮的胸膛裸露在空气中。
他把破碎的T恤缠在右肘的伤口上，打了个结。
“是吗？”吴络羽咬着结的一端，“那就来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