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阳伞在风声里呼呼作响，伞柄被强劲的气流吹得微微弯曲，丝丝水珠夹杂在来自远边的风里。甜品店门外摆的几张座位已经被刮得不见踪影，只剩下原本立在那里的大伞还在支撑。
这种天气里撑不起雨伞，脆弱的伞骨在这样的风中只会变形，让整个伞面都凸出来。刚才还安逸散步的行人此刻慌张地奔跑起来，很快街道上就变得稀疏。
天气换得很快，刚刚还只是薄薄的一层阴云游荡在头顶，几乎转瞬间风就突然变大了起来，云层越来越沉重，像是倒立的一座山峰，只要一崩塌就会降下倾盆大雨。
“真难得，阴了这么久，终于要下雨了。”年轻女人站在店外仅存的座椅旁，她望着天边轻声说。
她有着一头柔顺的短发，垂到肩边，两片不起眼的黑色发夹别在左鬓边，露出那一侧小巧的耳朵，她的鼻梁高挺，脸颊瘦削，眼神锐利却不强烈，长相里透着一丝男性的英朗之气。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看上去像每天忙于办公的女强人，利索干练。
她低头望向身边的少年，似乎是希望得到什么回答。
少年就坐在那个座椅上，他歪着头看着远方，眼神飘忽。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却有着惊人的艳丽容貌，他的肌肤透明如水一般纯洁柔滑，眉如墨点下那般浓密，脸颊的每一寸轮廓都是那样完美，像是被一双灵巧的手精心雕琢过那样。如果他穿上时髦的装扮站在上海的南京路街头，一定会吸引无数女孩回头的目光，甚至可能有人将其错认为某个艺人来寻求签名。
但他不会那样做，他也不是艺人。
他的眼瞳明亮却印着一片深蓝，那并不是纯净的蓝色，光彩下面融着淡淡的晶片在闪闪发亮，经络般的白线方方正正地穿过这片蓝色，把瞳孔切裂成好几份。
诡异，却又瑰丽。
他缓缓地扫视着四周的一切，没有说话。
女人愣了愣，然后默默地低下头去。可能对于少年的沉默，她早已习惯。
“领域在波动，她成功了。”少年突然说。
女人有些惊讶，她木木地望着少年的侧脸。
“您是指林凌小姐么？”女人问。
“她说过很轻松。”少年轻轻地站了起来。
随着他体重的移开，那仅存的最后一个座椅也随着迎面而来的强风滚向街道的另一头。
“可是才过去了十分钟......”女人看了眼自己腕上的表。
她不信任林凌，更确切地说，她恨林凌。
女人讨厌那个看似文静淑雅的女孩常常带着的假笑，她知道那副温和假面下的真面目，和她同辈的极息之灵都知道。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名为伊露尔的恶魔夺走了特行组无数年轻精英的生命，连带着这些前途光明的人们的未来和梦想一起。
那里面很多人都是她的朋友，是她学生时代的同学，那些都是她所熟知的有着自己想法和生命的活生生的人，可就在那噩梦一样的晚上过去以后，她人生里许多的东西都改变了。那些平时可以相遇的笑脸再也无法见到，她曾和他们在清晨的十字路口打招呼然后再擦肩而过，也曾和他们在同一张办公桌共事，也曾在无法入眠的夜晚一起喝到烂醉。这些年她走过街道巷口，到处都是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可是她留下的只有回忆，她能做的事就只有去墓碑前献上一束花。
[order]对伊露尔的通缉从未停止过，直到一年前，女人听说那个失踪了许久的女孩突然回到了这个城市，董事会也取消了对伊露尔的通缉，甚至视其为贵宾，不明原因。
女人无法理解董事会的决定，更不能信服这样的结果。
“十分钟么？”少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
的确只过去了十分钟，在林凌走之后。
这个女孩对少年说她可以帮他们对付凯里恩解除他的领域，以便他们抓到[order]通缉已久的变态杀人狂莫尔亚。女人根本不想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这个危险的人物，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全权信任林凌，而为了第一时间集中火力对付莫尔亚他们只能在原地等待着领域解除。可是少年却毫不犹豫地放林凌去了，根本不在意女人的劝阻。
“十分钟太久了，对她来说......”少年轻声说，“恐怕我们今天见不到凯里恩本人了。”
“请问......”女人不懂少年在说什么。
“让他们准备好吧，莫尔亚并不简单。”少年又说。
“明白了。”女人只能点头答应。
信号发出，二十个人同时接收到命令。
这些隐匿于人群的精锐们集中起了注意力。
还在试穿衣服的年轻姑娘此时突然冲出试衣间，一脸茫然的店员只能呆呆地看着刚刚还和善健谈的女孩穿着他们最新款的毛呢大衣踩着高跟就匆忙却充满气势地走出店门，只留下一沓钞票在试衣间里的椅子上。
坐在长椅上读报的中年大叔猛地站起来，眼镜下慵懒的目光此刻锐利起来，胸口的肌肉暴涨撑破了衬衫，纽扣飞出去滚了很远，在一旁捡垃圾的老头被这位突然变身的暴徒吓得两腿发软，心说这怕不是对自己手中的矿泉水瓶起了歹念，要对自己这手无寸铁的老家伙动手动脚，赶紧抱紧怀中装满空瓶子的袋子，直到僵持了半分钟以后老头才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没在看自己，而是在望着远处的广场中央。
稀松平常的下水道井盖此时震动了两下后露出了一条缝来，从那里面传出了两道视线......
精锐们在这个时候都撕破了伪装，飞速地向着信号发出的地点接近，然后继续隐匿待命。
他们都能感受到位于广场中央的异变，那里的空间是扭曲的，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却不断有着极息能量从许多微小的裂缝里溢出。领域正在逐渐溃散，他们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候。
风的流向变了，逆向的两股气流相撞卷起旋风，奇异的光从广场中央的上空闪耀，像是一颗明星，突然悬挂起来。
那是一抹血红色的光芒，和[月宴]的色彩相仿，可那抹光下透着淡淡的冰色，好像有一层寒霜覆盖在光源表面。裂口在光源的表面浮现，风沿着裂缝涌了进去。
少年就站在那道光的下方，头发随风飘摆，他凝视着头顶的光辉，沉默不语。
“她真的做到了！”女人护着头发，隔着强风朝几米之外的少年喊。
阴云在空中翻卷，灰色的云山就快要压下来。
“是啊，这是当然的。”少年低声自语。
他的身边漂浮起莹蓝色的粒子，就像童话中林间飞舞的妖精一样，这些奇幻的光点环绕着少年上下翻转，似乎有着无穷的活力。
女人木然地望着少年的背影，那副身姿已然和天空辉映下的血色融为一体，星火般的粒子冲散了迎面的血光，衣角衬领在狂风中飘舞。那是一位年轻的领袖，是他们的领导者，可他们望着领袖的身影，只感觉到这个少年似乎并不需要他们，他是孤身一人的英雄，无人理解，孤独，强大。
“自信又让人安心，他会是[order]将来的皇帝啊。”
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女孩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女人吃了一惊。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林凌。
林凌穿着卫衣，戴着兜帽，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斜垂在肩边，眼眸漆黑却明亮，瞳孔底残留着微弱的蓝色光圈还未彻底熄灭。她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狂风中她的姿态却没有丝毫动摇，苗条修长的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伊露尔......”女人立刻做出防备的架势。
林凌没有理会她，仍静静地注视着站在风暴中心的少年。
女人不理解林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林凌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心中无名的怒火已经在燃烧起来，仇恨在她的心里积攒了太久，每当想到逝世的友人，她的痛苦就会又添一层。
她错过了太多感情，有好多话在还没有说出口就再也找不到能说的对象。
因为他死了。
他是那些被埋葬在冰层下的人中的一员。
还是高中时代，他是她最憧憬的学长，他并不是什么高大强壮的男人，甚至算得上柔弱。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男生，在她的父母死于战争后给了她安慰和可以依靠的肩膀。
女人还记得她刚遇到他是在一家花店里。
她从那家花店外路过时瞥见了正在低头思索着什么的他，她认出了那是他们高中里一名大她一级的学长。
一个喜欢花的男孩子，未免也太奇怪了。
可是他似乎并不在意，也不以为耻。他说这是他的爱好，是他人性的一部分，如果丢弃了这份重要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就不再像自己，而是某个徒有他外表的某个陌生人。明明是第一次互相说话，却好像认识了好久一样，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向她介绍起店里的花朵。
“你知道雏菊么？”
“是这朵么？”
似乎是山野随处的白色小花，黄色的花蕊明亮，静静地躺在盆栽里。她觉得自己经常在哪里见到这样的花朵，却又好像没怎么见过。因为太过平凡了，留个人的映像模糊而又不深刻。
“你知道雏菊的花语么？”
她摇摇头。
说起来花语这种文艺小清新的东西，心思细腻的女生可能会更在意一些。
她觉得自己并不算什么心思细腻的女生。
“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嗯，有时候还可以代表着暗恋，深藏在心底的爱，这样的感觉。”他很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后，轻声地这样说。
“噗......哈哈哈。”她不自觉地笑出声。
“呃，为什么要笑啊？”他脸有些红。
她没想到这个男孩居然真的把这些女孩听了都脸红的词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没什么，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花呢。”她还是摇摇头，不太想伤害心思细腻的学长的自尊心。
“母亲生前的爱好而已。”
那一瞬间，男生的脸上似乎掠过一道阴霾。
她后来回想起来时，一直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
“白花黄蕊的雏菊乍看上去清新漂亮，可是很快就会被人们淡忘，冲散在他们的记忆里。可是他们不知道即使是平凡常见的雏菊，也有绒球那样能开出艳丽稀奇花朵的品种存在。”
“绒球雏菊？”
她曾在书本上翻到过些许。
“原来你知道啊。这些雏菊的花瓣是褶皱起来的，叠起来就像是绒球一样，鲜艳的粉红冲击观赏者的视觉，我想看过那样的花朵后应该不会有人说映像不深刻。”
“再平凡的人也会有闪亮的时刻么？”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就联想到这句话。
男生愣了愣，然后微笑起来。
他的微笑不算阳光，更像是一杯清水，平淡，却令人舒爽。
“是啊，即使再平凡......”
即使再平凡......
那个雏菊一样的学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融化的冰层下永远沉睡的侧脸和无名墓碑上的一朵小花。
这么多年下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恨林凌了，只不过是每一次心里的刺痛都会让她的嘴唇上再加一道伤痕。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这个恶魔就在自己的眼前。
只要杀了她......
“叶筱。”恶魔突然喊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愣住了。
那是她的名字。
原来林凌认识她。
“这次事就到这里了，让你们家少爷好好照顾苏滢和吴络羽。”林凌扭头淡淡地说。
她转过身去，缓缓走向巷间。
“等等！”叶筱下意识地喊。
林凌居然真的停了下来。风将她的兜帽吹落了，她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叶筱。
叶筱终于看清了女孩的脸。
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原本以为传闻中杀害那么多人的所谓的魔女会更妖艳一些，而现在面对着她的是一张清丽恬静的面孔。
“是因为寇何么？你应该很恨我吧。”林凌轻声说。
叶筱彻底傻了。
她什么也没说，可林凌似乎早就明白了一切。
那个学长的名字就叫寇何，他曾是特行组的精锐派员，也是五年前混沌之夜的牺牲者之一。林凌知道这个名字，也记得这个名字，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杀了谁，也清楚地明白她杀的人认识哪些人。
夺取他人性命的恶魔，会去记住死在自己手上的生命的名字和人生么？
可那女孩微垂着眼帘，眼底里流过哀伤。
叶筱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空虚，她这些年所憎恨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么？她不相信林凌现在所流露的感情是假的，发自真心的悔恨和悲伤是无法表演出来的。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带着骄傲去向吸人血的恶鬼复仇，结果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恶鬼，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巨大的落差感让叶筱无所适从。
可是即便如此，女孩依然犯了错。
无论如何，林凌都是夺人性命的罪人，叶筱没有打算原谅她。
“不是现在......”林凌突然低声这样说。
叶筱茫然。
“如果你要复仇的话，不是现在。”林凌盯着叶筱的眼睛，缓缓地说，“现在的我，还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望着那双眼睛，叶筱感觉自己在面对一池清泉，平静清澈，没有迷茫，也没有任何复杂的情愫，她的眼里只有她所坚信的东西。
叶筱忽然觉得，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
可自己的复仇要怎么办？死去的人们要怎么办？寇何又要怎么办？难道只因为仇人的几句话就放弃？
叶筱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你和寇何说过话么？”叶筱压低声音问。
这下轮到林凌茫然了，她的反应让叶筱在意起来。
“是他让我找回了自我。”林凌微微低头，她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微弱。
叶筱的手垂了下去，她也不再颤抖。
她曾听说过一些传闻。
他们说，林凌曾和寇何关系很好。
可最后寇何死在了林凌的手里。
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让这个失落的女孩在那个夜晚对自己重要的人痛下杀手？
叶筱不知道答案，可能只有董事会和林凌自己清楚。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是一场灾难，太多人在这场灾难里失去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太多人在这场灾难里丢失了希望。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在这场灾难里幸存下来的人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那大概会是一场寻求拯救的漫长之路，寻找一个可以拯救颓废、无生气的自己的人，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方法。
对她来说，能做些什么呢？
叶筱叹了口气。
“再见。”她轻声说。
“再见。”林凌也轻声说。
血红色的光华笼罩着整个广场，叶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纤弱的背影一点点远去，什么也没做，任凭身后的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