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雨秋平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软软地漂浮在世间。
慢慢的,身体逐渐开始发热,尤其是脑后可以感到一阵热度,手脚的直觉反倒是开始回复。雨秋平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那个环境。但是他努力抑制心里的杂念,让自己“不意识到”自己“意识到了”这件事,否则就会因为心绪波动而立刻醒来。
这个平衡很难掌控——如果你一直不意识到,可能就会睡着。但如果你意识到了,就会立刻醒来。要把握这种微妙的意识之间的间隔,就仿佛是在梦与现实里游走。
渐渐的,雨秋平能感受到自己被捆住的身体,和脑后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而在他的眼前,也再次浮现起了画面——那是他每次都能看到的画面。
这一次,画面上的主人公是阿市。
阿市此刻正坐在桌案前——雨秋平认出了,那是他们被软禁的寺庙里,阿市房间里的桌案。她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在上面写着字。雨秋平定睛一看,发现整篇文章用的都是假名,只有女子会如此写字。
雨秋平从右起第一个字开始拼读,想看看阿市在写什么。然而,他的头却昏昏沉沉的,刚看几个假名就忘记了前面是什么,根本拼读不出来。雨秋平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他猛然发现自己可以操作自己的眉毛了。
而这时,他也忽然在阿市的纸上看到了几个假名组成的单词——红叶哥哥。随后,阿市的整篇短文仿佛被打了聚光灯一般,一个个写着“红叶哥哥”的地方被亮了起来。短短一篇文章,提到红叶哥哥的地方却有数十次。
“在写我吗?”雨秋平讶异不已。
“不能忘了正事,反正眼前的景象也可能是假的。”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屏气凝神,开始努力活动自己的脖子。是的,这就是他的正事。之前每一次进入这个情景,都会发现自己被绑在这里,脑后传来热度。雨秋平每一次都想回头看看自己背后到底是什么,但是每一次都没能转过头来。
这一次,雨秋平还是想尽办法努力转头。他现在的状态比较微妙,他不敢太使劲,一使劲就会从梦里醒来,可是不使劲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去。
不过,雨秋平在摸索里渐渐找到了敲门,他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地活动着肩膀,从而让脖子移动的角度变得小一点。就这样一步步努力,不知过了多久,雨秋平的余光终于看到了身后热度的来源——那是火光。
火光…
仅仅是用余光注视,那光线就让雨秋平感到刺眼,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把头转了回来,眼前暗一点的画面让他的双眼感到舒适。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沉溺于眼前的画面,他要转身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
就在雨秋平下定决心再次尝试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猛然惊醒,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只见自己房间的门被拉开了。
阿市不知所错地站在门口,月光下,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怎么了?”雨秋平感到一阵阵头痛,但还是勉强问道。
“做噩梦了。”阿市掩着小嘴,朝着雨秋平鞠了一躬,“深夜打扰,实在非常抱歉。”
“梦到什么了?”
“梦到…小谷城天守阁…正在燃烧。”
阿市缓缓地放下了手,把双手藏在身后,但雨秋平还是能察觉到她的双手正在剧烈地颤抖。
雨秋平点起了房间里的油灯,灯光照耀下,阿市背后的走廊一片黑暗。阿市有些胆怯地偷看了一眼走廊,随后快速地把门关上了,生怕晚一秒就有什么鬼怪冤魂钻进来一般。
雨秋平从床铺上爬了起来,走到门边又拉开了门。忽然间,他的袖子被扯住了。雨秋平转身望去,发现阿市正红着眼眶,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没事,今晚我跟你睡一个房间,别怕噩梦啊,我身上可是有神灵护体的。”雨秋平朝着阿市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去把你的床褥拿过来。”
不久后,雨秋平抱着阿市的床褥回来,扑在了暖和一点的地方,而把自己的床褥移到了窗边。
“谢谢。”阿市朝着雨秋平微微一礼,眼眶却更红了。
“别怕哦,有我在就不会有噩梦了。”雨秋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小小的桃木剑挂坠,挂在了门把手上,“镇邪必备,管用的。”
雨秋平滑稽的行为把阿市逗得哑然失笑,“红叶哥哥征战沙场,怎么还带着这些东西?”
“你信不信,我现在身上还带着做针线活的东西呢?”雨秋平也是哈哈大笑,钻到被子里躺了下来,“从小养成的习惯,什么东西都带着一套。”
“红叶哥哥还会针线活?”阿市同样钻入了被子里,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不会,但是身边总有人会啊。”雨秋平看了眼阿市,“但是身边可不是所有人都带着针线包的。”
“早点睡吧。”雨秋平弯了弯身子,吹灭了油灯,房间再次陷入黑暗。
然而,这一次的黑暗,阿市却不再觉得恐惧。
仅仅是听着他有节奏的呼吸声,就没来由地感到心安。可是泪水,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阿市开始迷糊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对雨秋平抱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侧过头,在漆黑的屋子里,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打量着雨秋平的侧颜。
红叶哥哥长得和长政大人其实不那么像…但为什么,有时候我却会把他错当成长政大人,以至于连那份情愫也认错了人。为什么?是因为那份熟悉的温柔,那份对正义的执着,和那份傻瓜般的善良吗…
这是对长政大人的背叛嘛…红叶哥哥还是长政大人的义兄,是那么要好的伙伴…我的这份感情,是多么的肮脏和罪孽啊。
阿市用手掩住了嘴,泪水再次无声地留下。
这是禁忌的感情,对于雨秋平这样重视情谊、连纳妾都从未有过的人而言,更是注定不可能会接受的,阿市心里明白。在这样的时局下,她身为织田家的公主,浅井家的遗孀,更是不可能嫁给雨秋平的,阿市心里也明白。而这份感情,她也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现在的这份和谐就会支离破碎,再也回不来了。甚至连阿市的心底,也不能接受这份禁忌的感情,她觉得这是对浅井长政和雨秋平两人的玷污。
窗户纸这头的她,只能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偷看着窗户纸那层的他。
但是…哪怕一次也好,能让我好好看看他吗?
阿市心里忽然涌起的念头是那么强烈,以至于理性根本无法抑制。她缓缓地起身,朝着雨秋平身边满满挪动,最后在他的床褥边坐了下来,凝视着他的睡颜。泪水不断落下,滴滴答答。
然而,阿市却惊讶地发现,一滴泪水并没有落在雨秋平的脸颊上,而是发出了泪水落在榻榻米上才有的“啪嗒”声。
阿市匆忙点燃了油灯,定睛去看,本该落有泪水的雨秋平的脸颊上,分明没有痕迹。而在灯火的映射下,雨秋平的身体却仿佛有些虚幻般地不真实。
阿市被眼前的惊醒吓傻了,她缓缓地伸出颤抖的手,抚上了雨秋平的脸颊——然而,她只能感受到温度,却摸不到实体,她慢慢地把手往里面探去,发现她居然可以把手伸入雨秋平的身体,雨秋平就仿佛一抹幻影一样躺在床榻上。
“是梦吗?”
阿市反应过来。
原来是在梦里啊…不知道刚才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完全没有印象。
还是说,这个梦其实已经持续了很久了?刚才的醒来和来到红叶哥哥的房间,也都是梦,我其实还陷在小谷城大火的噩梦里。
还是说,这世间的一切本就都是梦。
阿市的思绪很乱,昏昏沉沉的脑袋让她什么也想不清楚。
不过,既然是梦,应该就没有神明注视着我吧。在这梦里,我总可以摆脱那些伦理道义的禁忌。哪怕一次也好,哪怕是虚幻的也好,让我把我的心意,传达出去吧。
没人会知道的,没人会知道我做出了这么荒唐的举动。
阿市缓缓地俯下身,眼前雨秋平的容颜在自己的影子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不重要,阿市反倒不想看清他的容颜,这样自己的内心就还有可以躲避的空间。
朱唇微启,她吻上了他的唇。不仅是温度,还有触感。
阿市愣住了,猛地直起了身子,眼前雨秋平身体的幻影正快速地充盈起来。几乎就是刹那间的事情,就恢复得一如既往。而雨秋平,也缓缓睁开了眼,借着火光看向了满面泪流、坐在自己身边的阿市。
“怎么了?”雨秋平诧异地问道。
“不是梦吗?”阿市的眼眸一颤,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一般,怯生生地望着雨秋平。
“怎么了?”雨秋平更费解了。
“那个…”阿市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去,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不是梦…”
“红叶哥哥,你起来一下!”阿市指了指雨秋平躺的地方。雨秋平不明就里地起身,阿市立刻看向了他刚才躺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