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或许不知道,方唐镜却是心里明镜似的。
夏初晴这样心机的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嫁进侯府的。
从今天她的表现来看,她是那种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坚强无比的女子。
有经济上的实力,又有治事的见识和心计,还有管理人的手腕,这要是放在后世电视剧里,妥妥的宫心计主角,甄嬛传里笑到最后的那个。
可她毕竟先天不足,青楼为姬是她天生无法洗刷的污点,注定了她即便是在侯府之中再得势得宠,也不可能成为正妻的事实。
就算小侯爷把她扶上正妻,老侯爷也不会允许,就算老侯爷允许,朝廷也不会允许,这是礼教的根基,阶级的根基,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
这样的女人当然是宁为凤首绝不为牛后的。
所以易地而处,换了方唐镜是她,宁愿找一个方唐镜这样的穷书生,也好过跟侯府公子过日子更有发展前途也更幸福。
所以夏初晴说的这些,方唐镜是半个标点都不信的。
但事情的大致框架却也清楚明白了。
方唐镜听完之后,心里已有了定计。
等到夏初晴说完,李大宗师便问道:“方唐镜,你可招认?”
方唐镜回道:“回大宗师,学生那日打了人不假,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夏初晴和众人都没有想到,方唐镜完全没有辩解,居然痛快干脆的就一下承认了。
据方唐镜之前的表现,这厮巧舌如簧,绝不会这样实诚,不由得都打起了精神。
李大宗师继续审道:
“既然打人为实,那你可知作为一名县学廪生,广庭大众强迫人妻妾陪酒,不但有伤风化,且是触犯刑律之事,更何况你殴伤之人乃是侯府世子,以我《大明律》“八议”之法,更是罪加一等!真真胡闹!你可愿意向这位小娘子赔礼道歉!”
李大宗师语气并不严厉,如长辈在教导晚辈,语重心长之至。
仿佛这在他眼里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只要方唐镜认个错,此事便会一笔勾销。
而且他话里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但方唐镜却知道这是个陷阱,一旦自己赔礼道歉,那就相当于认了罪,真真万劫不复。
“多谢大宗师好意,学生酒后失德,早有赔礼道歉的意思,只是之前一直未能与夏小娘子当面,故而总还有些小事不明,想请问一问小娘子,若是清楚了,学生再赔罪不迟,不知可否?”方唐镜一脸十分心悦诚服的样子。
外人看来,方唐镜在大宗师的谆谆感化下已有了悔意,是要说几句台面话找台阶下了。
便是夏小娘子也虽然意外于方唐镜如此痛快认栽,但想到方唐镜往日为人醉心功名,只道方唐镜是向李大宗师低头求高抬贵手,因而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
只有李大宗师心里咯噔了一下,通过今日的认知,他知道方唐镜可谓难缠,绝不会如此轻易认输。那么方唐镜所谓的“请问一些小事”,应该就是他反击的关键了。
于是李大宗师咳嗽两声,看向夏初晴道:
“既然方唐镜有事向汝相询,汝当认真思量,不可存私作假,当据实回答。”
“小女子明白,方相公,有什么不明的,请说吧。”夏初晴话气虽淡,却已透着郑重。
“咳,咳……”方唐镜先是学着李大宗师咳嗽两声,以示郑重。
方唐镜并不是真的想咳嗽,但他发现凡是当官的,或者是有志当官的,似乎都有这样的毛病.老族长是这样,周县尊是这样,连县里的书办也是这样,现在李大宗师也是如此。
这些人喉咙里总是有痰,到了要说重要的时候,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方唐镜不自觉地被感染了,他发觉说话前先咳嗽几声,果然很有些派头。
“是这样的,夏姑娘确定在下当时打的是小侯爷,不是别的什么无赖登徒子?”
众人愕然,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弱智吧?
方唐镜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夏小娘子连自己的情郎都会认错?
“当然确定。”夏小娘子当然不会认错。
“既然如此,便请夏小娘子详细描述一下,看你心目中小侯爷能否与当日的苦主对得上号。”方唐镜微微一笑。
众人恍惚,方唐镜不愧心思缜密之人,原来是想从这里找到突破口,不可谓不是一着妙棋。
要知道,既然是案件,那么便有原告被告的描述保存在案卷之中,若是夏小娘子的描述与原档案有出入,方唐镜便有了反驳之机。
大可以否认报案的苦主与夏小娘子所说的并非同一个人。
想要将一个案子办成铁案,证物,证人若是有了瑕疵,那么整个案件就要推翻重来。
而且事情都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想要记清楚其中的细节,一般人还真不一定做得到。
这一着虽有些无赖的嫌疑,却无疑是相当有效且犀利的突破口。
众人看向方唐镜的眼神又变了,这小子,不但镇定功夫一流,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也是一流。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正常人,都会紧张蒙圈,能冷静的思考已是不易,更遑论还要在短短片刻之间就找到对方的破绽加以反击!
在众人心里,虽然同情夏小娘,却绝对不会同情那江宁侯府的小侯爷。
他嬢的,换了自己,为了夏小娘这般的可人儿,不要说小侯爷,就是老侯爷又如何,打了也就打了,我呸,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人心如此,也就乐得见方唐镜耍起了无赖,甚至还有人暗暗叫好。
只有李大宗师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可能不知道,花魁绝不是空有好脸蛋好身材就能艳压群芳的,那得是实打实的在琴棋书画甚至是四书五经有所建树,才能脱颖而出的。
多才多艺的夏小娘子博学强记可是出了名的好!
果然,下一刻,夏小娘子就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自该如此,江小侯爷年方十九,身高七尺八,体态欣长,面白无须,椭圆脸,卧蚕眉,杏眼,肤白如玉……”
夏小娘子如数家珍般道来,任谁一听就知道是熟悉得紧的关系。
而且夏小娘子一边说,有书办拿着案卷展开在三位大人面前不停指指点点,显然是在对照案卷中记录的原告相貌。
“方唐镜,夏初睛所叙与报案记录完全吻合,你还有何话说?”李大宗师问道。
“有的!学生觉得,夏小娘子所言还不够准确。
如其方才所言,‘年方十九,身高七尺八……肤白如玉’。
如此之人,别的不说,此刻在场之中,至少可以找出数十人来。
所以学生想请小娘子再补充一些细节,说得更清楚一些。
比如当日小侯爷的穿了什么衣服,鞋子,佩戴什么帽子首饰,如此才能确定其人!”
嬢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不过众人都能理解方唐镜此时的心情,实在是相当不甘吧?怎么的都要最后挣扎一番!
“方唐镜,此乃公堂,不可因为你的纠缠不休而吹毛求疪!本府认为实无此必要!”这次是李知府说话了。
方唐镜恭敬地行礼回道:
“府尊大人,若不说得详细些,又岂知当日斗殴有多严重?
比如衣衫是否被撕破,上面是否有血迹?
鞋袜冠帽以及佩饰之物是否丢失?
学生当日可是被判罚一百五十余两银子赔偿,具体赔偿些什么,在此都要一一认证的。”
咦,方唐镜这话好象当真十分有道理的样子!
当然,这在律法上也是他的权利,总不能不让被告质疑吧?
而且赔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别人对一对帐总没有问题吧?
实则大家都知道,方唐镜还是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就赌夏小娘子记不住这些细节。
由此可见,方唐镜不但有些赖皮,还有些无耻了!
嗯,打了小侯爷,无耻些也是情有可愿的。
人群之中发出善意的哄笑!
便是连徐鹏举和朱胖子两人眉开眼笑,心有戚戚焉。
方小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有理便穷追猛打,无理便胡搅蛮缠。
李知府和李大宗师都有些无奈,这方唐镜是铁了心要把无赖无耻进行到底了。
他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只要夏小娘子有一个字说错,方唐镜便会如牛皮糖一般死缠着不放,这是讼棍惯常用的撒泼招数,方唐镜这厮果真难缠得紧。
若在平时,他们有一百种法子让这货闭口,但此时此地,却是不能不让人说话。
就在两人头痛的时候,夏小娘子轻轻开口道:
“不妨事的,小女子记得这些琐事的,方相公要听,说与他听便是。”
话里充满了自信。
夏小娘子当然有这个自信的底气。
她五岁开蒙,七岁就能将千字文,三字经倒背如流,十岁通读四书五经,十三岁通琴棋书画,记忆力和领悟力绝对冠绝同辈,可惜乃是女儿身,若是男儿,她此时说不定已是举人,进士。
此时方唐镜这些小儿科的伎俩又怎会瞒得过她的眼睛!
正好借此机会将这个心高气傲的“松江府第一秀才”打落到泥地里。
如此,才能让他乖乖地从了自己!
夏小娘子的声音实在是又甜又脆又软又糯,让人酥到了骨子里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没有人能看到方唐镜眼底深处那一抹讥诮……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