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里装的,竟然不是银子。
是一卷卷的案卷。
这,这是什么玩意?想要干什么?这姓方的小王八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对了,莫非是帐本?
这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解释了,这小王八蛋该不会已经把钱花得七七八八了吧?
是了,这小王八蛋定是先斩后奏,钱花了或者干脆私吞了,然后做一堆帐扔给自己。
这分明就是打死狗再讲价,连解释都省了。
我去,这哪里是小狐狸,简直是成精的小狐狸好不好!
三十孩儿倒绷老娘!
自己这些人也算是积年老吏了,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阴了!
扎心啊!六房典吏们顿时就有一股捶胸顿足,指天骂地的冲动。
没等他们成吨的眼泪决堤而出,方唐镜已经拿起最上面一份案卷,翻开,淡淡开口道:
“巧了,这是户部的帐册,陈典吏,咱们就先挼挼你户房该得的份额如何?”
关键是方唐镜用了“户房该得的份额”这句话,六人顿时心里大喜。
这说明这小王八蛋并没有先斩后奏,并没有做得这么绝户,还是在规则内行事的。
只要不坏了规矩就好,买卖是谈出来的嘛,你漫天要价,我又何偿不能坐地还钱。
陈典吏没想到方唐镜一开口就点了自己的名,不由狐疑的向五位同僚看了看。
五人齐齐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你上,我们精神上支持你!
五人从方唐镜的话里已经秒懂,方唐镜确实胃口很大,手也已经真的过界了,都伸到六房的碗里来了。
而且从这一箩筐的帐簿来看,方唐镜明显是有备而来,打的就是各个击破的主意。
可就算你方唐镜胃口再如何大,总不能一点理不讲吧!
总之,有得谈就好,能谈得下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让陈典吏先试试水,大家熟悉熟悉这位师爷的招式才好破招啊!
得到了大家坚定的支持,陈典吏定了定神,平静地回答道:“请师爷赐教。”
“学生刚才听陈典吏致词之时,言本县有丁三十万,学生想问问,具体几何?”
陈典吏和其余五人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和银子有毛线的关系?
转移话题?这有意思吗?
不过师爷有问,这又是他份内之事,也不好不答,陈典吏熟悉业务,这也难不到他,便飞快答道:
“回师爷的话,本县治民九万五千八百七十九户,丁口三十万三千二百五十一人。”
“那么,本县有田几何?官田几何?民田几何?”方唐镜再问。
“回师爷,本县有田八十三万两千五百二十七亩。其中官田四十三万一千一百三十六亩,民田四十万一千三百九十一亩。”
方师爷这是几个意思?还能不能做好朋友了?不要以为把话题带歪,咱们就会放过你。
“陈典吏记性似乎不大好啊!学生查了成化十一年的帐册,本县在册户为九万六千九百三十一户,丁口三十万六千五百七十七人。”
朝廷体例,各房帐簿每三年封存入库一次,因此方唐镜调取旧档案完全不需要经过六房。
陈典吏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额头上微微见汗,连忙道:“师爷真是了不起,属下佩服,没错,成化十一年的人口正是这个数,不过,不过,时过境迁,生老病死……”
众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微微色变,看向方小师爷的眼神都有些变了,这土鳖不会是想捅马蜂窝吧?
不可能的,他怎么敢跟全县士绅为敌?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生老病死,而是成了“隐户”。
人口与土地的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朝廷最重要的问题。
成化年间的土地矛盾不算太突出,大明朝也还没有到积重难返的地步,但各种问题已经纷纷开始有了恶化倾向,尤其是江南一带,一些地方已经有了糜烂的苗头。
究其原因,还是朝廷对江南依赖太过,自耕农每年承担的税赋过重,所以宁可投献土地到官绅人家名下,也不愿意缴纳朝廷赋税。
官绅人家不用向朝廷纳粮,自耕农将土地的投献之后,家主会继续让其耕种,但是要上交的粮食却少了许多,如此一来,自耕农虽成了家主的佃户,负担却也轻了许多,起码还能活得下去。
朝廷对江南监管极严,对投献土地也是严格禁止,于是便有大户与胥吏勾结,将那些投献土地的农户在黄册(户口簿)上以各种名义划掉。
如此一来,该农户本人都“生老病死失踪”了,其名下的土地或隐去,或成为无主之田,被士绅大户“买”到自己名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部份“黄册死亡、失踪或根本不存在”的农户便称为隐户。
这在各地几乎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官府也无可奈何,往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方唐镜讥诮一笑,道:“三年之内就生老病死三千三百二十六人,这让朝廷如何看,天子如何看,还请陈典吏教我。”
“这,这……”陈典吏一呆,冷汗刷刷往下流。
这虽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可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啊!
其余诸房典吏虽然知道隐户的事情,但听到竟然有三千三百人之多,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尼玛这陈典吏实在是狗胆包天,这都百人里有一人是隐户了,当真好狗胆!
现在其他诸府的行情,一般控制在三百人里隐一人,毫不引人注意。
不过纵然如此,大家也都不相信方唐镜敢揭开这个盖子。
这不仅仅是与全县士绅为敌,而是与更个大明士绅为敌好不好,借你两个胆试试!
“人口的事先放一边。”方唐镜淡淡的重新翻开一页。
陈典吏擦了擦额头,脚下一软,顺势就坐回了座上。
众人也舒了一口气,果然,这位方小师爷并不敢揭开这个盖子。
然后下一刻,方唐镜的话就令陈典吏又火烧屁股般蹿了起来。
“成化十一年,我江泉全县有田八十四万一千六百五十一亩,其中官田四十三万一千一百三十六亩,为何之前陈典吏告诉学生,全县现在只有八十三万两千五百二十七亩。”方唐镜指着这一页的一行数字,缓缓问道:
“官田数字不变,民田为何少了九千多亩,难道这田地也会‘生老病死’不成?还请陈典吏教我?”
五人对这个数字比刚才还要吃惊,九千多亩,尼玛得值多少钱,如果真要较真,杀十次头都够了。
陈典吏这般玩命,想必从中捞到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好处吧?怎么就没有自己一份?
“这,这个……”陈典吏满头是汗,支支唔唔答不上来,目光不住向五位同僚脸上瞥去。
五人此时神情复杂无比,不满,羡慕,妒忌,鄙夷,甚至是仇视,唯独就没有同情。
同情个毛线,这货早就吃得肚子滚圆,还要跟大家争食,也不怕撑破了肚子!
原以为大家都是啃骨头的狗,突然发现其中一头竟然是吃肉不吐骨头的狼,那心情……
唯独宾典吏心里隐隐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却根本理出不头绪来。
陈典吏呐呐半晌,鼓起勇气反问道:“方师爷,这跟咱们谈的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呵呵,没关系,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方唐镜幽幽说道:“就算一亩土地你能从中得到一两多银子的好处,也有一万多两吧?你倒是说说,这些银子现在何处?请问,诸位同僚和在下,又该得几何?”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面对众人如同利剑一般的目光,陈典吏感觉下一刻自己就要被五马分尸似的,内心无比绝望。
陈典吏不怕得罪方唐镜,甚至不怕得罪县太爷。
县太爷终究是不敢揭开这个盖子的,而且迟早是要走的。
但他却不能得罪其余五房,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太了解这些人了。
一旦自己失了势,偏偏又身怀巨金,这些人至少有一千种法子先榨干自己再玩死。
不,是玩得自己生不如死,玩得骨头也要熬出油来!
只坚持了三秒钟,陈典吏就怂了,哭丧着脸道:
“各位兄弟,你们真的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拿多少好处,是上一任县令赵大人拿的,我只是打打下手而已呀,到手的还不到一千两……”
“一千两?你当我们是叫花子么……”方唐镜“啪”的一声将帐簿扔在桌上,痛心疾首地说道:“不要说本师爷不给你机会,你重新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是多少来着?”
万多两的好处,你只分得一千两,你骗鬼呢?不但方唐镜不信,所有人都不信!
“只有一……一千两!天地良心,我若是说半句谎言,叫我天打雷劈……”
“老陈,你说你,何苦呢!唉!”方唐镜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王捕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将这厮请下去,说清楚了再请回来,若是说不清楚,就不要回来了。”
“你,你不能拿我,我是典吏,你是白身,我要见县尊大老爷陈情!”陈典吏转身就跑,做为积年老吏,狗急了还跳墙呢,陈典吏被逼急了还是有两分逃跑勇气的。
“心里若是没有鬼,你跑什么!”方唐镜哈哈大笑,根本不理会陈典吏跑得虎虎生风!
方唐镜还不缓不急地拿出县太爷的大印晃了一下,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行动的法律效力。
在这被三班衙役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陈典吏简直就是船上婆打老公,无处可逃好吧!
那边王捕头腾身就追了上去,三步之外起了一记飞腿,生生把陈典吏踹了一个饿狗抢食。
啪嗒……陈典吏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却是就势趴在了地上,哭喊道:“学生说的都是真的,全是真的,方师爷,各位兄弟,你们要相信我啊,我是清白的,我是冤枉的啊!”
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起来,该不该跳上去再踩上一脚,你当老子三岁小孩?
方唐镜撇了撇嘴,不屑地冷笑道:
“一千两,呵呵,呵呵!你们谁爱信谁信,反正,低于五千两银子我是半点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