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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七国伐楚之役,不但未损楚国实力分毫,反使中原诸侯之虚,及相互不和在此战中暴露无疑,更增楚王图霸中原之志。尤其邻楚郑蔡二国,城池崩毁,屋宇遭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此后更无力阻止楚军北上。虽然约盟罢兵,但楚国却又使用非军事手段,阻塞河水,淹没宋国四百里良田,以至宋民无以为生,冻死饿死无数。据《公羊传》载:南夷与北狄交相入侵,中国不绝若线,华夏族实已处于亡族灭种危急时刻。

鲁僖公四年秋,齐国会同江国、黄国进攻陈国,以伐其在会盟伐楚之时对齐国不忠。是年冬,叔孙戴伯带兵会合诸侯,随齐侯一同侵犯陈国。陈国自然不敌诸侯联军,于是纳币约成求和,齐桓公许之,命将辕涛涂放回。至鲁僖公五年,乃是公元前655年,周惠王二十二年。齐国上大夫隰朋入洛阳向周王纳贡贺岁,归国后乃谓齐桓公道:“周室将乱矣。”桓公惊问其故。隰朋答道:“周王长子名郑,先王后姜氏所生,已正位东宫。姜后薨,次妃陈妫继立为后,生子名带,周王爱之,欲废世子而立之。若果如此,周室不乱其何!”

桓公闻听此报,心怀忧虑,乃召管仲谋之。管仲乃献计道:“世子危疑,因其党孤,无人相助故也。主公身为诸侯之伯,可具表周王,奏请世子出会诸侯。则世子主盟,接受诸侯拜贺,君臣名分已定,周王虽欲废立,亦难行之矣。”桓公称善,乃遣隰朋如周,上奏诸侯愿见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因齐势强大,只得许诺。夏五月,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并集首止,奉周世子姬郑于主位,齐桓公率诸侯拜舞起居。是夜子郑留居于行宫,诸侯轮番进献酒食,并犒劳世子舆从之属,极尽臣下之礼。齐桓公欲使周王知道诸侯爱戴世子,以杜其废立之谋,故请子郑便即居住行宫,择定中秋八月以为盟期。

周惠王闻知齐侯极力推戴子郑,心中大为不悦,乃与太宰周公孔议道:“齐侯聚合七国之众,其实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贡献效顺,未见不如齐也。今姜小白又率诸侯拥留世子,将置本王于何地?太宰可密通郑伯,使其弃齐从楚,努力事周,无负朕意。”宰孔不解道:“楚三世不朝,今之效顺,亦全赖齐侯之力也。大王奈何弃久亲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蛮夷?”惠王怒道:“卿此言差矣!今诸侯首止之盟,乃齐之阴谋,欲离间我父子也。若郑伯不离,诸侯不散,则卿能保齐无异谋乎?”宰孔不敢复言,遂密至首止,私见郑文公道:“齐楚争霸,是以郑国为牺牲也。今大王使我前来告公,可背齐向楚,必令晋国助你,则郑国必如磐石之安。”郑文公当即应诺,待宰孔走后,连夜逃走回国,不再参加会盟约誓。

辕涛涂怨恨郑申侯曾于召陵诬陷自己,至本国遭到诸侯征伐,遂怀旧忿,亦施计陷害郑申侯。因申侯获赐虎牢,由是乃以解和释怨为名,前来拜会祝贺,并于席间酒酣耳热之余劝道:“公既得此封邑,何不筑城以壮其观?美城之,大名也,足传后世,子孙不忘。公若惧诸侯议论,在下愿为公解释。”申侯闻而大喜,以为好意,于是便在虎牢筑城,高大美观,极有气势。辕涛涂见此,便复向郑文公进谗道:“申侯高筑城墙于封邑,必欲叛乱也。贵国庄公与共叔段之事,君其忘之耶?”文公闻而大恚,申侯因此获罪于国君。

惠王闻说郑伯逃盟,心中暗喜,乃密修玺书一通,使人星夜达于郑伯道:“姬子郑违背父命,不堪为嗣。王叔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姬带,朕愿委国以听。”郑文公喜道:“吾先公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郑,我将复为诸侯之伯矣!”大夫孔叔谏道:“齐以我故,勤兵于楚,今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人心不附,身死无成。主公不惟大义是从,而必蹈五大夫之覆辙乎?”郑文公闻言犹豫,遂使人往首止探听消息。使者次日即回,进门便报:“齐桓公闻主公逃走大怒,欲奉同世子发兵来讨郑国!”

郑文公听罢,连手中茶盏亦摔落在地,跌得粉碎,急问道:“几时发兵来攻?”身子已离座而起,便似要随时逃走一般。使者奏道:“主公休慌,大军还不曾来。臣闻齐侯说要发兵,多亏被那相父管仲止住,说甚‘郑周接壤,此必周室有人诱之而去。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计,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图之’。齐侯采纳仲父之计,因此未发诸侯之兵。”文公听罢,一跤坐回席间,嘿嘿半晌;忽转身对孔叔道:“非卿直言利害,寡人冒然遣使至楚,则必坏大事矣。”于是静候齐侯会盟消息,以观风色,再不敢提背齐从楚之语。

转瞬便至八月中秋,齐桓公即登首止旧坛,歃血为盟。与盟者共是齐、宋、鲁、陈、卫、许、曹,共是七国诸侯,世子郑临坛不歃,以示诸侯不敢与世子并肩抗礼也。管夷吾面南背北,高声宣读盟词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储,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不一时礼毕,世子郑降阶揖谢,诸侯皆更降一阶,回拜稽首。于是周世子郑回归洛邑,诸侯列国各具车徒护送,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世子郑再三道谢,垂泪而别。

复说晋国,申生既死,另有两个公子,乃是夷吾与重耳,一个在蒲,一个在屈。当初献公派大夫士蔿为夷吾、重耳两位公子在蒲、屈二地筑城,因士蔿敷衍塞责,城墙内皆充以木柴,并无砖石。夷吾暗知其事,私下告诉父亲,晋献公大怒,亲将士蔿召至殿上责之。士蒍稽首奏道:“臣闻无丧而慼,忧必雠焉。无戎而城,雠必保焉。寇雠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雠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献公听罢,竟无辞以对。士蔿于是再拜而出,退而赋咏道:“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適从?”所言一国三公者,乃申生、夷吾、重耳三位公子,不知奉谁为主也。其后晋献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果然只恨墙高城坚。重耳闻说父亲派军来伐,便道:“君父之命,不可抗之。凡抗国君兵马者,便即是我重耳之敌也。”于是越墙逃走。寺人披自后追至,举剑砍来,断其袖口,遂逃亡翟国。

便在重耳逃亡翟国同年,冬末十二月,于北国大雪纷飞之际,又有一人奔波于逃亡之途,比之重耳愈加狼狈万状,穷困落迫。列位看官,你道此人却是哪个,直说得如此郑重?却乃是虞国大夫百里奚。此时虽然名声不显,但其后却是一代名相,助秦穆公成为一代霸主者也。由是便说百里奚,请列位看官静听。百里奚出自姜姓,乃宋国宛人,后称百里氏,亦称百里子或百里,名奚,字井伯,又字子明。因在家身为其父庶长子,故又称孟明。

百里奚与齐相管仲家境相类,较之管夷吾尚年长八岁,但且更加赤贫。虽然才高八斗,但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年轻时只得替人养牛为生,直到三十多岁,才娶妻杜氏。宋国乃遗商公侯,宗法制度森严,平民绝无希望入仕为官。杜氏很有见识,深知自己丈夫乃是旷世奇才,于是鼓励百里奚离开故乡,出游列国求仕。当晚计议已定,次日杜氏清早即起,宰杀家中惟一下蛋母鸡,并劈门闩为柴,炖鸡煮饭,给丈夫饯行。百里奚问道:“将门闩为柴,则以何闩门?”杜氏苦笑道:“家徒四壁,门且无用,留闩何为?”百里奚感动下泪。

饭毕,杜氏乃将家中所有装入行囊,就此打发丈夫离家上路。百里奚自感身世低微,在宗周诸国难有出头机会,乃一路往东而行,历经宋、鲁,又至齐国。因朝堂无人,又兼时运未通,故此都未得到录用。在齐国日久,百里奚陷入困境,一度沿街乞讨,四处浪荡漂泊。因见齐国不能为用,便欲还家,西行复至洛阳。忽见街上高车驷马奔驰,就连车夫亦较自己衣着光鲜十倍,不由悲从中来,寻思无颜回见殷勤嘱托发妻,于是止于宋国郅地。忽这一日,百里奚来至鸣鹿村,入一茅庐求乞,见房主乃是一名中年壮汉,虽是乡农打扮,却是骨格清奇,气质不俗。那汉并不以来客衣衫褴褛加以小视,反而热情相款,以礼相待。两人一番高谈阔论,各自惊喜异常,互相钦佩对方才学,就此结为知己。你道那农夫壮汉却是何人?实乃是一个隐士,子姓,蹇氏,因平辈行三,故曰蹇叔。因系周朝遗民,虽不似伯夷、叔齐般耻食周粟,但也端地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乐于农耕,留恋山水,是个林泉高士。

于是二人情投意合,就此结为兄弟,百里奚总算安顿下来,结束流浪乞讨生活。蹇叔比百里奚年长一岁,是为兄长,百里奚便为小弟。蹇叔家境也甚清贫,百里奚只好重操旧业,帮村里人养牛为生。此时齐国内乱,齐襄公被弑,公孙无知自立为君,悬榜招贤。百里奚闻知,欲往齐国应聘,蹇叔却道:“无知得位不正,迟早败亡,我弟休去。”百里奚从之,继续养牛。未过多久,蹇叔预言应验,公孙无知被杀,公子小白回国为君,无知党徒多被清洗。百里奚闻信,暗敬兄长先见之能。其后齐桓公招贤,其便不敢前往,由此错过仕齐。

又过数年,复闻周王子颓极喜养牛,宫中牛倌皆都得宠,信任无比。百里奚复又心动,欲以养牛之技自荐于王子颓。蹇叔又劝止道:“王子颓身为王室宗亲,却喜养牛,难成大事,我弟还是休去!”百里奚实在挨不住穷困,说道:“弟仗养牛之技,货卖王室,有何不可?兄休阻我。”蹇叔见不能劝,遂道:“既如此,贤弟先去,等我料理完家事,就去洛阳找你。”百里奚于是告别蹇叔,往洛阳去见王子颓,说养牛之道。子颓闻言大喜,便用百里奚为家臣,助己养牛。没过多久,蹇叔果来与百里奚会合,百里奚荐兄于王子颓,子颓亦善待之。蹇叔却谓百里奚道:“我看子颓志大才疏,性情浮华,身边皆奸佞小人,必不长久,弟宜早去。”百里奚不舍道:“话虽如此,弟好不容易入仕,弃之岂不可惜?”蹇叔叹道:“贤弟久困,所谓饥不择食。我有故友宫之奇,在虞国为大夫,可荐贤弟于彼为官。”

百里奚闻言喜道:“如此妙极!弟若得官,便可还母妻温饱富贵。”于是便索荐书,离开洛阳,北至虞国,来见宫之奇。宫之奇见有蹇叔荐书,又与其交谈,惊叹大才,遂引见虞公,封为中大夫。其后蹇叔亦至,拜见虞公而退,言于百里奚道:“我看虞公刚愎自用,贪财短视,不似有为之君。贤弟乃烈烈大丈夫,岂可轻易失身于人?宜另寻明主事之。我闻晋公子重耳颇有贤名,日后必会发达,我兄弟可往投之。”百里奚年近半百,终得大夫高位,岂肯轻弃?于是不答。蹇叔见此,已知其意,遂叹惋道:“贤弟为生计所迫,甘愿屈身于小国暗主,愚兄不忍劝阻,就此告辞。他日若不得志,便来鸣鹿村寻我可也。”百里奚知道兄长去意已决,遂置酒饯行,依依惜别。而两人经此一别,就是三十年之久。

送走蹇叔,百里奚乃向虞公请假,返乡探亲,欲将家人接到京城享福。但至乡里,却见一片残垣断壁。原来五年前适逢大灾,老母病死;妻杜氏生有一子,苦无丈夫音讯,只有携子出外逃难,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百里奚打听母亲所葬之地,长跪坟前,泪流满面,放声痛哭。由是回虞奉职,一边派人到处寻找家人,多年来毫无信息。百里奚身居高位,自有达官贵人欲与结为姻亲,皆都不应。时光飞逝,光阴易过,转瞬便过二十余年,百里奚已年届七十古稀,妻子杳无音信,其亦不曾再婚;形单影只,国内卿士大夫皆以为异。

二十余年之后,蹇叔预言竟然再次应验。周大夫边伯作乱,赶走天子惠王,将王子颓立为天子;但未过两年,惠王又在郑、虢二侯相助下还国复位,将子颓杀死,复辟成功。百里奚闻而大惊,自语道:“若不从蹇叔之言,我此生休矣!”未料其后未几,蹇叔预言再次应验,晋献公借道伐虢,大夫宫之奇劝谏不从,虞公因贪宝璧良马,终应允晋国借道。百里奚深知虞君昏庸无能,为保官职,便即缄默不语。结果晋在灭虢之后,返回时顺手灭虞,百里奚便被晋军所俘。随后秦晋联姻,百里奚便作为晋伯姬陪嫁奴隶,被送去秦国。百里奚历经磨难,仕宦三十年之久,功名宝贵皆归尘土,临老来却成奴隶。临出行秦国时方才明白,自己结拜兄长蹇叔算无疑策,实乃当世奇人,由是衷心拜服,但只叹醒来已迟。

百里奚自谓年已七十,此去秦国为奴,必然枉死异域,尸骨不得归乡。于是在途中扎营停宿之时,抽个不防,易服南下,逃奔宛邑,至于楚国,于此书接前文。因会养牛,便更名改姓,自荐进入楚宫,为成王养牛。晋姬嫁至秦国,甚受秦侯宠爱;忽一日向夫君秦穆公任好闲聊,说陪嫁奴隶百里奚曾为虞国中大夫,是治国大才,可惜流落楚国,沦为楚王牧牛之仆。秦穆公向来爱才,且早知百里奚之能,闻言大喜,便欲以重金将其赎回。

公子絷闻说,急来献策道:“楚成王使百里奚养牛,定是不知其真实身份及才能也。主公若用重金前去赎之,则是等于告谓楚王,百里奚实是千载难遇大才。则其若不留用,则必杀之,岂容其为别国所用乎?以臣浅见,当以奴隶市价,以五张黑公羊皮求换百里奚,则楚成王必不怀疑。且其亦必不为一奴隶而拒绝主公,定然许之。”穆公深以为然,便遣使持币前往郢都,对楚人说国有逃奴,今来擒归治罪,果以五张羊皮将百里奚换回秦国。

当百里奚被押回秦国,秦穆公亲自接见,并问以国政。百里奚答道:“亡国之臣,何值国君垂询!”穆公道:“虞君不用宫之奇与卿之言语,才使国灭臣掳,并非卿之错也。”百里奚逊谢,并叹道:“悔不听蹇叔良言,至有今日之辱!”秦穆公闻言惊讶,问蹇叔何人。百里奚便叙蹇叔断定公孙无治及王子颓必将败亡之事,说其识人断事之能,远过自己。穆公闻言大喜,当即宣布解除百里奚奴隶身份,并请其修书,便遣公子絷去礼聘蹇叔。乃与百里奚商谈,讨教国家大事,两人畅叙三天,言无不合。穆公甚奇其才,当即便欲拜为上卿,百里奚却坚拒道:“蹇叔见识高远,胜我十倍,乃当世贤才。请任蹇叔,臣甘当辅佐。”

秦穆公问道:“卿谓此人既为大才,因何不被世人所知耶?”百里奚答道:“蹇叔乐隐居,故世人不知,惟臣深知其能。臣曾外出游学求官,被困齐国,求乞于铚,蒙蹇叔倾其所有以收留。臣欲事奉齐君无知,蹇叔阻我,则避齐国政变;又闻周王子颓喜爱牛,臣欲以技求禄,蹇叔阻我,则免与子颓一起被杀。复事奉虞君,蹇叔又阻我,因臣不舍利禄,故因虞亡遭擒为奴。世间宁有此先知先觉,百不失一者哉?故我知蹇叔才能,胜为臣十倍。便似当年鲍叔牙举荐管夷吾之时,所言‘其才胜我十倍’,并无虚言。”穆公闻言赞叹。

便说公子絷,假作商人,带重礼及百里奚私书,逶迤到至宋国郅地,前来聘请蹇叔。于是直奔鸣鹿村,在农人指点下来到蹇叔住处。举目观看,果然风景幽雅,远离尘嚣,恍如化外仙境。公子絷停车于草庐之外,命仆从上前叫门,一童子出问客人何来,闻说是来访家主,并有百里奚私书,便既说道:“我家先生与邻居老人到石梁观泉去矣,至晚方回。先生既是我家二爷朋友,可请先入内奉茶。”公子絷闻言,便不敢轻造其庐,只坐于门旁石上恭候,御者及仆从皆在身侧侍立。眼见一个时辰已过,仆从皆都着急,公子絷却镇定如恒,不动声色。那童儿望向村口,忽雀跃道:“兀地那不是我家主来也?”公子絷急忙起身相迎,却见一壮汉身背大鹿而来,直长得浓眉环眼、方面长身,煞有威势。童儿便禀那壮汉道:“家主,此位是从秦国远来,带有二老爷百里奚私书,来求见老先生的。却不肯进家,已在此等候半日矣。”又转对公子絷道:“这是我家少主。”那来者正是蹇叔之子白乙丙,闻言急将身上所背巨鹿送入院中,然后洗手更衣,这才出来,施以晚辈之礼,将客人请入草堂奉茶。公子絷不意在此乡村,白乙丙竟能执士大夫之礼相待,甚以为奇,暗道蹇叔必是大贤。

时过未久,只听笑声朗朗,脚步声响,却是蹇叔与邻家老人自山中还归。白乙丙急忙趋出迎接,说二叔百里奚已在秦国为官,今有信使公子絷来此。蹇叔闻言大喜,乃上堂与公子絷相见,客套一番,叙礼坐定。公子絷呈上百里奚书信,并吩咐仆人去车中取出秦穆公征书礼币,排列于草堂之上。两位邻家老人望之惊骇,知道来客身份尊贵,急告辞还家,不敢在蹇宅多呆。蹇叔不理征书礼币,只看完百里奚书信,乃对公子絷说道:“我弟乃世之大才,今遇秦侯,是得其主矣。虞君因不听百里奚忠告,终至败亡,宜也。秦侯今有百里奚并能重用之,已足够成就霸业;我已隐居多年,且已年老,无意复出,请公子代为辞谢秦侯。”

公子絷闻言大慌,急施礼道:“某来时孟明有嘱,说先生若不之秦,其绝不独仕,必将还此鸣鹿村隐居。果若如此,我秦侯霸业终难成就矣!”蹇叔闻言沉吟半晌,终感叹道:“我弟百里奚一生多舛,直想成就一番大业,然始终怀才不遇。今幸遇明主,我岂能不襄成其志。罢也!为成全百里奚,我去秦国便是。”乃唤过儿子白乙丙,命整治鹿肉,并备村酒招待贵客;又命老妻媳妇收拾行囊,来日便行。公子絷大喜过望,尽欢而寝,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蹇叔将秦君所赠礼币分赠左右邻居,同时嘱咐儿子渔猎之余休废学业,须带家人勤力稼穑。乃与公子絷启程西去,夜宿晓驰,来至秦国。未至秦都,百里奚早带仆从远出百里相迎,对结义兄长大礼参拜。兄弟两个相别三十年后再会,不由老泪横流。遂同车入城,来见秦侯。穆公盛宴相待,便欲拜百里奚为上卿,委以国政,请蹇叔为大夫。百里奚坚决辞让不受,非效齐国鲍叔牙举荐管仲旧例,推让好友蹇叔。穆公赞叹不已,遂拜二人为左右庶长,共为国相。因百里奚是用五张黑公羊皮换回,故秦人皆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

由此秦国左右二相,皆为须发皆白,年逾古稀老人,且都出身平民,便成天下奇闻。秦穆公知道百里奚已无家属,并无后顾之忧;惟恐蹇叔有朝一日,必以告老还乡为由离去。遂复命公子絷扮作商贾至宋,到郅城鸣鹿村,将蹇叔老妻及子白乙丙夫妻全家迁至秦都,更拨巨宅使其安居。蹇叔至此,也就息了回乡隐居之念,安心在秦国为相。遂向秦穆公献治国图霸大略道:“我大秦与西戎相接,百姓久与戎民杂居,大多不懂礼教,难以管理。故应重置律令,使民惧法,知世间之事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同时加强教训,使民知荣辱;继而树国家正气威严,对犯罪者施以相应刑罚。三事办成,富国图霸之基则成矣。”

穆公闻其说到霸业,心痒难搔,于是问道:“我秦国偏处一隅,亦可以争霸中原乎?”蹇叔说道:“秦国虽处西陲,未若齐国东僻至海也。今齐桓公年将七十,霸业已衰。秦国应先平定戎狄,解除后顾之忧,然后养兵蓄锐,以待东进。此后一旦中原有变,主公即东出函谷,盟于诸侯,即不难代替齐国,成为霸主矣。”穆公又问:“欲称霸诸侯,该从何做起?”蹇叔答道:“欲霸诸侯,信义为先。且须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秦穆公佩服不已,由衷赞道:“蹇叔与百里奚,真我左膀右臂哉!”

便说百里奚既为秦相,便勤勉政事。因安步当车,暑不张伞,走遍国中,不用随从武装防卫,深得秦人信赖。对内提倡教化,开启民智,依周朝官制朝仪改变秦国落后体制;对外与邻国遣使交好,不兴战事,乃使秦国大治。是年秦国大熟,百里奚请穆公郊祭,回城后乃聚百官于府,共飨胙肉,佐以美酒,并命家伎歌舞助兴。酒至半酣,忽见府内年老浣娘登堂,自称极善弹唱,请献一曲,以娱嘉宾。百里奚闻而大奇,欣然允之,便命其抚琴为咏。那浣娘再拜称谢,便于大庭广众之下退而端坐,落落大方援琴抚弦,自弹自唱道: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别时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黎。

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捐我为!

一曲歌罢,余音绕梁,那浣娘已是泪如雨下。百官闻听此曲委婉幽怨,且句句道着国相名讳,字字真切,耐人寻味,不由皆都大惊。百里奚此时早已涕泣横流,急离座上前,将那浣娘面貌仔细观之,半天方才收泪问道:“这一妇人,你不是我发妻杜氏耶!”那妇人俯身再拜,拭泪笑道:“妾正是上大夫结发之妻,携子孟明视辗转万里,四十年寻夫至此。因不知大夫是否忘却故人,另有新欢,故请入府为佣,今日方敢相见!自离别之后,家中景状,已尽在适才歌中矣。”百里奚闻罢,热泪复不能止,叫道:“既如此,我儿何在?”言犹未了,堂中早奔出一个家仆,四十许岁年纪,跪倒在地,泣道:“父亲,孩儿孟明视在此!”百里奚问道:“因何以此为名?”杜氏代为答道:“愿尽此生,能得生父孟明看视一眼也!”当下一家三口在堂上相认,抱头痛哭,众官无不下泪。蹇叔更是悲喜交加,命子白乙丙出见婶母,更与孟明视结为兄弟。秦人闻知此事,无不感动。秦穆公闻报大喜,派人多送财帛,以示祝贺。正是:贵而易妻历代有,不忘糟糠古今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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