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雾，极薄的雾。
往下沉积的白汽犹如倒映在碱草上的云，它们在草里翻滚、覆灭，白云苍狗得似千古兴亡的帝朝。
“公主！快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人躺在碱草地里？”
碱草地的山丘倾斜无比，风如木梳般打理齐刷刷的针茅——针茅长长的枯针垂在一方，好似碱草地也害怕冬末的寒风，不禁抖着身子裹上一层厚厚的枯棉。
一如野菊花的金黄色细点、一如古银剑鞘的素银色细点从那不高不低的山麓上慢慢地爬了来，恰如一勾银月、一灼金日从天那边升腾了起来，令这片昼夜都融在一齐，再没了暗与明。
“小珠，你慢点！等等我。”
“月依公主快点！前面好像有人晕倒了。”
花色的细点移得极快，不需须臾就从山麓的顶端挪至白雾汇成的屏障前——白雾里藏着的是冬岁·七国与天之堑相间离的星渊——星渊里是浩瀚世界的另一边。
闻人轶事有言：天上的星辰坠落后会化作和瀑布一样的光流流入深渊的沟渠里，流淌在世界的尽头，汇成名为星渊的河流。当光流从开世之斧劈开的绝壁上冲泄而出时，新的瀑布中就会升起新的星辰，照应出新时代万古帝王的诞生。
“啊——”刺耳的尖叫声兀地响起，夹杂在风里。
“怎么啦？小珠？没事罢？”如白雾般素白的女人轻轻捻起风吹散的耳发，按住小珠的肩胛，“别怕，有我在。”
“月依公主，他…他……他浑身都是血……他会不会已经死了啊！可怎么会有人死在这里？难道是山海的异族又冲破了囚笼吗？这件事我们得立刻告诉季主子！”她连忙捂住单薄的唇，脸色苍白若云。
她虽然害怕，却没有退缩丝毫。
小珠橘黄色宫袍上绣有一朵若火在飘的徽印，配有一条极长的丝绦将她的莹莹细腰给圈住，在风中，宫女的反绾警将她的乌黑长发箍得死死的，抹在髻上的桂花油也凝成一根根如枝丫的发条。
当她察觉危险时，她的手会放入另一只手的袖口里，直到触碰那柄短刃阴凉的古银外鞘后才会安心，可她并未放下戒备，而是若禁军般卫戍在公主四周。
她的眉腰深深弯折：“公主，我们快走罢！这里肯定有想害月依公主的坏胚子！千万不能让贼人得逞。”她紧咬唇，急着拉月依公主的白素衣袖往回走，“公主此次出玩本就是背着季主子偷偷出来的，要是被季主子发现了，月依公主是会受罚的，小珠也会……”
“小珠誓死保护公主！”
月依公主一身由银云蚕丝织成的白素月花长裙在风中摇曳。
长裙上的纱衣交错着折叠，若花瓣般的盛开，一层层的。等风稍稍一吹，长裙上的纱衣就会荡起微风吹拂般的涟漪，就像是紫允溪的江面又末了寒冬，迎了初春。最炯炯有神的还是她那双如明珠一般敞亮的眸子，它在细长微垂的睫毛里眨着眼睛。
她没急着离开，反而蹲在林子觉身旁。
她先是俯身听他的心跳，再而摸他冰凉的手腕，这才松了口气。
“没多大事，就是失血太多了。伤口很深，得处理一下。”月依公主紧缩的眉头松懈下来。
她从怀间取出蕴有幽香的药瓶，撕开昂贵的白素月花长裙边锯当做纱布，给他包扎。
“傻珠珠。这边的白雾外是连着七国的，哪会儿有什么山海的异族？你啊！平日里叫你多读些书本，可你就是不听。还有，跟你说多少次了！要叫我若依姐，别总是公主公主的叫，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还这么生疏啊！？”她起身，摸了摸小珠的头。她浅浅地笑，笑纹勾勒的银月上盛着温柔，“他应该是离这片白雾最近的紫郡国将士，他的箭伤还需要修养，虽然没有命中要害，却也透得极深，若是处理不妥当，也会要了他的命。”
“知道，公主。”小珠依旧警惕地研判四周，鹅蛋脸上露出了男人才该有的凌厉。
“你呀。”公主无奈地摇头，总是改不了小珠对她的称谓，“兄长总说胸口绣着紫色花朵的披甲将士会是我们的敌人。他总说、总说，说得都快让人耳朵听出茧子了。”她轻声嘟哝，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
此时，林子觉正躺在阴凉的泥地上。
他一直觉得有声音幽幽地在他的脑海里荡，总有谁如杜鹃似的在他耳畔吵个不停，比秋末的蝉鸣声还嘈，他很想破口大骂，继续昏睡过去，可他做不到。
他被迫从昏沉的意识中醒了过来，可头还是昏沉的，浑身都没力气，甚至连睁开眼看清他面前的人是谁都没办法做到。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泡在水里，水在眸子上蒙了一层水玻璃。
可他却闻见了一缕奇怪的幽香，这是紫荆城、元洛城、冬崖城都没有的花熏香——香味并不刺鼻，是淡淡的，有桂花香般的温雅。
香气沉在了肺里，他吐不出去。
“醒了吗？你看得见我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她将林子觉枕在膝上，顿时，那股幽香盈满他的肺腑。
林子觉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合，他无神的瞳子想望清面前的人影，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没办重新聚起神来。
“现在先休息，别说太多话。”
于是，他又重新合上眼帘，昏睡过去。
“真是个倔强的人。都这样了，还把剑握得那么紧。”
她感受到他醒来第一件事竟是握住那柄冰凉的剑。他藏在手臂里的膂力大得骇人，臂膀也弯成了弧形，呈现出拔剑的姿态。
她试着拉林子觉的臂膀，可沉得差连她都带翻了。
她挑眉，嘴角勾起不怀好意地笑。
她看向小珠：“小珠？”
“公主是想带他回去吗？”小珠先是一愣，立马否决，“不可！这要是让季主子知道了，就不是责罚那么简单了！”
月依公主早已猜到她的答复。她温柔地笑了笑，一头黑发如瀑布似的垂在他凝细如脂的肌肤上。
“可是我们总不能不管他罢？小珠，你看他都这样了，你怎么能有这么狠的心啊……”
小珠凝眸与公主对视了片刻，立马就败下阵来。谁叫公主眸子里的温柔连小珠看着都说不出狠话呢？
“公主总是这样，对谁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小珠虽然抱怨，却还是挽起袖子将林子觉背在背上。
很难想象她一个瘦弱的女孩子竟有如此大的力气，不过季若依作为天之堑的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宫女没点武艺又如何能护她安危呢？这也却名正言顺地成了公主拜托小珠做这些苦力活的原由。
“小珠你要给我保密哟！千万不能让兄长知晓了，不然又会被关禁闭的。”
小珠背着沉重的林子觉。他沉得都让她纤弱的身子佝了下去，泥地上印出不大却极深的脚印，可她还是稳稳地背着他往落焰园去。
若依没急着走。
她立在小珠背后，凝视陌生男子的背影，只觉他的肩膀宽阔得和那个固执的兄长一样。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她曾认识他，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她摇了摇头，碎发在风中飘扬。
她又含眸眺向背后依旧浓如幕布的白雾，顿时，一双如明珠般敞亮的眸子亮起明月的银辉。
冬岁·七国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他一生都在追求的天下是什么？她很想知道。可她这一生都呆在宫殿里，根本没机会一瞥父亲眼中的天下，光是逃出落焰园去绝云涧眺望从东边升起的太日就令她精疲力尽，更别说，她无法穿越的白雾，还有她们用命守着的冬岁·七国。
她觉着自己是只被囚禁在深宫别苑的金丝雀，囚笼极狭。
她不觉得快乐，却迟迟不愿离开，只因为这里有她唯一关心的兄长，还有他唯一的叔父。她突然担忧、害怕了起来，害怕某一天她的翅膀再也飞不起来，可那时她却想要离开。
风还在从山丘另一头梳着针茅吹过来，将她绾得极高的飞仙髻里的纯黑发丝吹脱出来，霎时间，几根飘絮如柳叶的发丝遮在纤细若枝的柳眉上，它们如衔在古琴漆木上的七根银弦，等风化作玉指轻拨，琴弦就会在微晃中扬起天地间最美的色彩。
天之堑，落焰园。
临了冬末，摘种满片田野的火焰兰纷纷倒伏在泥地里，枝丫上还是光秃秃的，连片枯黄的叶都没有，覆在泥土上阴翳如白斑的积雪也融得差不多了。
几条去往落焰亭的泥路上蓄有几滩积水，积水里有许多细小的孑孓在游，脚印就刻在水底。
空落落的落焰园里隐约有歌声在响：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
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生若火焰，死若白雪。”
坐在落焰亭里的女孩今日穿着一身如青叶般的长裙。裙锯堆起的皱褶如叠在一起的青叶，与亭落旁栽种的刚竹叶衬得极好，此时，正有一张凤首绿翡翠箜篌落在她的膝上。
她的玉指细长，拨在弦上，若风轻抚。
“真是很好的曲子，可是好像只谱了一半。”略有惋惜的声音从亭外的石板路上传来。
她微微颔首，眸里有悲伤：“这是父亲信里留下的词，可惜，父亲只写了这三句。”
“真是可惜啊。”
声音跨过了亭沿入了亭下，也露在她身前，他正是若依那日所救的人。
林子觉他刚醒不久。
醒来后，他先警惕地探查四周，才发觉自己是被他人所救，受伤的地方已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他居住的房屋是极简陋的茅草房。房内仅有一张木床、一张圆桌、几张木椅、一壶清茶。救他那人在床沿边留有一身洗净的黑色长袍，长袍上绣有若火的图徽。
他在屋内等了许久，救他那人不来，可他又寻不见救他那人，于是只好推门去寻，却未曾想在这偌大的落焰园里迷了路，直到他远远地瞧见一座不大的亭子，可亭子四周又被枯黄的刚竹遮住了大概。
他不知亭中是否有人，故抱着侥幸的心态去瞧瞧，可当他离石亭百步左右时，他直直地定住了，突闻那般悲戚的曲调和低幽的歌声从亭落里传来。
他不愿打扰，在亭外待了许久。
他听得久了，才发觉亭中那人只是唱着那么三句，搭着一首未谱完的曲子，却换了许多不同的调子，每种调子都藏有不同的情，可无论她如何唱，都是如天籁般动听。
“对了。在下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林子觉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礼，立马道歉。
他双手抱拳，深深弓腰。
“还未知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在下？若有冒犯，在下先在这里陪个不是。”
她青绿如叶的衣裙边上挂着的流苏在晃，却抵不住她孤孤地坐在石凳上轻抚箜篌和那一抹如温柔盈月池的笑。
她瞧起来令人沉醉，比埋了几十年的紫荆酒还芬芳。
她将怀中的箜篌放下，走至林子觉身前，将他扶起：“公子何必如此。小女子单姓一个季，名为若依，名是‘若有何依？若依、若依，若何不依’的若依，公子若是不嫌弃，可称小女子若依。”
林子觉凝视她那双如明珠般亮的眸子，一时间竟有些出神，直到他闻见那股昏迷时闻见的幽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若依姑娘。在下林子觉，林是苍古之林的林，子觉是‘雪迎月落碧门关，烛照火光子明觉’的子觉，若是姑娘也不嫌弃，可称在下子觉。”他笑说。
他谈笑时，风度翩翩。
他的言行举止与天之堑的人颇有不同。他言语时总是附着别具一格的文人风雅，眉间却藏着一股铁血将军的英气，与兄长身边那些粗狂的百夫长大相径庭。
若依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却又觉得女孩子家不该如此，立马又赧红着脸坐回石凳，心里却有这十多年间从未有过的悸动。
“若依姑娘，方才的曲词何不让令尊为姑娘补齐呢？这般好的曲子，这般美的歌声，不禁令子觉想起了青云楼里的月歌姬了。她每逢紫灯节时，都会唱起那首《月依照》。”
“莹莹落月，云有银色，地覆水光。
君不见断桥石下谁待兮？
君不问紫荆花骨谁怜兮？
君不触风清吹铃谁盼兮？
君不闻青月水涩谁黛兮？
君不聆水溪莲蓬谁曳兮？
君不顾兮？君又何兮？”
林子觉闭眼、低声地唱，仿佛又回到青云楼里听月歌姬再吟《月依照》。
“《月依照》真是首好曲，愿待君那人真地能等到。”她低头抚弄箜篌弦，“可是父亲他已经不能为我补齐曲词了……”
“为何？”林子觉一愣。
“父亲他已经离世将近十年了。”季若依话里有掩不住的悲伤，声音喑哑。
林子觉惊得立马起身：“抱歉！若依姑娘，恕子觉冒昧！”
“不碍事的。”
若依还是低着头，沉默地抚摸琴弦，孤零零的。
子觉自觉气氛低落，转口说起曲子的词句：“方才子觉听姑娘的词句里提及紫荆花，难不成若依姑娘去过紫郡城？”
“紫郡城？那是什么地方？”
“难不成若依姑娘不知晓紫郡国的都城紫郡城吗？那可是七国中最繁华的都城。”林子觉心中惊疑，“那姑娘词句中的紫荆花又是从何而来？”
“这几句词皆是写在父亲留下的信件中的。其实，若依一直都不知紫荆花是何种花卉。父亲年岁尚浅时，曾去过许多我无从得知的地方，说不定，父亲就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紫荆花只生长在紫荆古树百里内，其它地方不会有紫荆花生长。曾有惜花者想迁一株紫荆花养在自家鼎绝城的花苑里，可花种还未离开紫郡城十里就枯死在满满一马车的松软泥土里。”林子觉回忆起城中铺成一片海的紫荆花，不禁露出了幸福的笑，他仿佛能嗅到紫荆花的香气，“想必令尊年少时曾去过紫郡城。姑娘若是有机会定要去看看——遮天蔽日的紫荆古树下盛放着一朵朵幽紫色的花朵，是极美的。”
“只是，我也许久未回紫郡城了，许久没见过紫荆花开的盛景了。”他长长叹息，刚硬的轮廓里有几分哀怨的思愁。
季若依盯着他回忆的神色看，仿佛自己也能从他的神情里幻想出那片幽紫色的花海来。
“若是有机会若依真想去看看公子所说的紫荆花海，只是可惜，若依是瞧不见了……”
“怎么会！姑娘若是想看，可等子觉养好了伤，处理好冬崖城的事务，等紫郡城再安定一些，就带若依姑娘去看一看紫郡城里的紫荆花，还有子觉居住的成举街，城中最喧哗的罗棱街，落在紫允溪上的紫君桥，还有坞里栽种满满一池子的莲花篷子，这些都是极美的，是与南境胜景截然不同的。”
“公子，这里已不是南境。”若依略有惋惜地说，“若依是没办法离开这里的。”
“这里不是南境吗？”林子觉神情惊讶，“那这里是哪里？”
“天之堑，白雾内。一片被七国遗忘的地方。”季若依笑看林子觉慌张的样子，“公子放心，你是能离开这里的，只是路会很难找，或许会花上些时间，可找着找着终归能回去的，可不如公子来时那般麻烦。”
“天之堑？白雾内？白雾内为何还有这种地方？这里难道不是星渊吗？”
林子觉慌忙走至亭边，却只瞧见一片荒芜、覆着即将融化的冰雪的花田。花田更远处是高耸连立的院墙，墙院上有堆砌的红赭石。
“原来公子那边称深幽为星渊啊。不过这两者间也相差无几，只是称呼有所不同。白雾内确实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可是也有来的路，只是那条路从古至今没几人找得到而已。”
“这里啊！进来是极难的，出去却是简单的。”若依瞧出了他的担忧，“公子毋需担心。等公子伤好了，若依自会送公子离开。”她捂住嘴，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挂在天仙髻上的流苏直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可瞧着他窘然的神色总是会忍不住内心的欢喜。
“原来还有这么一片地方。”子觉也觉得刚才多少有些失态，尴尬地摸头。
“那若依姑娘知晓白雾外有什么吗？七国对白雾知之甚少。”
“白雾外是敌人，无穷尽的敌人！我们在这里的命就是负责拦住那些敌人，保护你们手中的七国。”若依的神色矍然严肃。
“是什么样的敌人？”
“林公子，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要好，这段时间就在这里好生休息。等公子离开后，也切勿提起在这里的任何事，否则会招来无故的祸端。”
林子觉沉吟，没再多问。他对这个地方太陌生，他对天之堑而言只是个外来之客。
天之堑没有天空，只有被雾遮盖的一片白蒙。
天空中的雾，无论风吹得多大，都是吹不散的，即使是在霹雳的惊雷劈打下、狂风中的暴雨宣泻下都是不动的，就算是白昼，也依然是昏蒙蒙的，只有在天气极佳的日子，会有几缕逃逸的阳光从雾里透过来。
他们的天就是这片雾——七神的诅咒与血肉化作的白雾。
“公子，好像要下雨了。”季若依忽然起身，立在没有刚竹遮挡的亭边，脸上有难得的喜意。
灰蒙蒙的天空中，几滴细雨从瞧不见空隙的云层里落了下来，它们在风中是透明的，捉不到轨迹，可当他们坠落在干涸的石板上，会留下一圈圈湿漉的水印。
若依在石板上提着长裙跑，笑着伸手去接那些飘落的雨，像个初次见雨的孩子。
“若依姑娘，别淋太久了，会惹风寒的。”林子觉立在檐下，朝她喊，脸上有不可察觉的笑。
季若依在雨中欢快地跑，笑声如风铃般作响，突然，她停在青石板上，回身朝林子觉行了天之堑特有的礼数。
她轻轻偏斜了头，朝他莹莹一笑，眉角顿时若杨柳般轻伏，浅浅凹陷的鼻唇沟盛着无比的欢愉，这一刹，一袭青叶里仿佛生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
她没再跑，言行举止开始变得优雅、温柔起来。
此时的风是她唯一的奏乐，它伴着他的衣裙飞舞，与雨溅在青石板的低吟声相配。天空有飘落的细雨为她披上舞台的戏布，等她一动，风声与低吟声就会动。
她没画什么特别的妆容，可那绺随风飘的长发却遮住了她妩媚动人的眼角，细长柳眉上的石黛则缀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有如遮住了天仙的鬓角。
起舞间，她又笑了。浅薄的红唇在浅笑里变得鲜艳，朱红的唇色似荡漾在粉红樱花里的一汪清水。
她的红唇里淌出如涓流般的歌声，是那曲未谱完的词：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
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生若火焰，死若白雪……”
她在起舞，跳起林子觉从未见过的舞蹈。这是不同于紫郡城歌姬们跳的舞，也不同于南境牧民们围在篝火前的舞，而是属于天之堑的舞。
俄顷，她的裙锯随着她的旋转飞了起来，犹一株在风中盛开的花骨朵。
他也跟着唱，恨不得就停在这一刹。
“生若火焰，死若白雪。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兰花，却不见归期；
我游过流水，许我芳心，得你落叶，却见裹尸旧帆。
我走过山原，只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残荷遮不了我的清香；
我策马平川，只为寻你踪迹，淤泥、高岩、风沙，迷不了我寻你的风寒……”
可他只歌唱到这里，他的声音随即若蚊蝇般弱了下去，再唱不出剩下的词与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