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16章 生如火焰(3)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最新网址:www.xyylz.com

三月初五,惊蛰。

天空灰蒙蒙的,像火烧过似的黑烟把云层渲得黑如棉炭。漆黑的云层里滚着亮蓝色的雷霆,当惊雷劈在天之堑的荒原里时,天地才会照得一片蔚蓝,似如那片湛蓝的天倒了过来。

一夕间,地如天般敞亮,天如地般晦暗。

天之堑没什么光透得下来,正午烈阳高照也会落得个昏昏沉沉的下场,像个没睡醒的美人儿,瞧什么都瞧得朦胧,如在眼幕上裹了一层纱。

这场初春惊蛰里的雨很凉,却没冬末的雨中那股刺骨意的寒,可这雨很细,连缝衣裳的绣花针都比它粗,然它并不刺人,落在丝绸般衣衫下的肌肤上时,会透过缝隙,渗出一丁点儿暖意,还有一抹初春的旖旎。风里,落焰园里被积雪压得倒伏的火焰兰的身子都挺得直直的,枯槁的树皮缝也突出油绿的嫩芽,虽瞧不出什么美,却还是荡着春的意。

一身鹅黄轻纱的季若依此时正提着肮脏的旧木桶,细弱白皙的手上拿着一切半的葫芦瓢,缓缓地,她从落焰园的这一头浇至另一头,乐此不疲。至于负责服侍她的小珠则举着一把吊有暗铜菊花铃的油纸伞。

林子觉坐在落焰园中心的石凳上,默默地眺望那点鹅黄如花蕊的身影从这边走至那边,从白昼走至夜黑。

他一坐也是一天。

他的身子刚刚恢复了些,前些日子因伤口受了寒邪风袭,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发病时,身子烫得如燃烧的煤石块,一时间,昏迷不醒,尽说些胡话,至于说了些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只有一直守在他身边照顾他的季若依才知道。

林子觉久久凝视她的背影,单薄纤细得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去拥抱。

昏暗的雨幕里,他一双若星辰般的眸子里夹杂着其它光色,那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他深深地藏在心里,可是眼眸里的火热是遮不住的。他会忍不住地看她,仿佛他刚硬如削的轮廓里盛了初春的绿水,等若依若月光般辉然的眸子一照,他刚硬的侧线上就会缓缓升起那轮银色的辉月。

他心里清楚,他与季若依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这段安养生息的日子里,他从口风不紧的小珠口中套了不少天之堑的消息。这其中,令他最为震惊的当属七国真正的敌人——山海的异族。

他居住在紫郡国最繁华的城池里,自认见惯了荣华、看多了富贵;他从军在元洛城最偏远的幽静瓮城里,自诩参透了杀戮、瞧多了生死。可到头来,他连他们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可真是讽刺啊……

更令人讽刺的是,七国的子民们都不知这些替他们挡住敌人的将士们,甚至还愚蠢、无知地在为那寸不成方圆的土地厮杀!

或许是他们这些活在囚笼里的人已经忘了他们为何活在囚笼里,甚至连那些替他们守护七国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有好多的疑惑想亲自问若依,可当那些话在嘴边时,他又会将那些字眼硬生生地吞回去,他宁肯塞在肚子里,也不肯让她露出难堪、悲伤、冷漠的神色。

他很在意现在的日子——没有杀戮、没有权谋,只有寥寥的三个人,每日往常,一复一归。

风猛地吹来了,吹起季若依的鹅黄轻纱,也将她丰容盛鬋的乌黑长发拨动若弦,黑色瀑布般的长发一根根地在风里飘,即是暗淡的光色里也会映出莹莹如月的银色。

季若依停了下来,在与同是淡黄宫衣的小珠闲聊。

“公主,天色太暗了,不如今日就早些回去歇息罢。”小珠凝眉。

“每年这个时候公主都要一株株地浇灌这些火焰兰,等到烈夏盛开若火时又没什么人赏,季主子也只会忙里偷闲来住两三天。可公主还非要亲自一株株地浇,更何况是这样的苦差事!这种事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怎么能做呢?要是累坏了身子怎么办?要是季主子知道了,还不得把小珠千刀万剐!”她气嘟嘟地咧嘴,鹅蛋脸上的肉嘟成一颗圆鼓鼓的红桃肉,“就算要做,也要让小珠来做,要是公主觉得小珠做着累,可以从沁春宫里找些宫人来做,而且这些金汁这么臭,简直是辱了公主的身份!”

即使有风吹,装在旧木桶里的金汁的难闻气味还是钻入了小珠的鼻息里,她厌恶得连忙扇,想把这些味道赶走。

“你个傻小珠,怎么又开始埋汰了?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要数落姐姐。你又不是知道姐姐喜欢独来独往,小珠来,都是被兄长逼得无可奈何的,姐姐怎么又会让其他人来做这些事。父亲还在世的那段时日,姐姐也是一株株地给这些兰花浇灌金水的。”公主佝身,回头对小珠浅浅地笑,并不为她的话感到恼怒,“不过小珠来了,姐姐是高兴的,若是小珠走了,姐姐反而会不开心的。”“好啦!你看你生气的傻样子,跟了姐姐十多年,生起气来还是嘟起这张小肉脸。”

她笑时,眉角上旖旎的温柔如风一般暖煦。

“公主!小珠才不傻!”她别过脸,不禁更气,嘟着的桃子肉更红了,“可是公主总不必一株株地浇。公主如今照顾它们比小珠照顾公主还多,让小珠……”

顿时间,她说不下去了。

每年这个时候,公主都会小心地浇灌它们,等到初春一过,她就不怎么管这些苗子,临了初夏,这些火焰兰的苗子就会盛得极好,可等至夏末,这些生如火焰的苗子就会依依凋谢,又变得光秃秃的,倒伏在落焰园里。

“这些都是父亲当初一株株栽种下去的,是父亲留给姐姐为数不多的东西。”季若依忽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将葫芦瓢放在湿润的泥地上,凝神眺向白雾的另一端,目光暗淡,有不可说的悲伤,“父亲当初就是在这样的雨天里走的……”

仿佛她就这样瞧着,瞧着…瞧着……白雾那边就会走来那个披着濯银细甲、佩着一柄雕花银鞘的长剑、骑着燃着火的红鬃烈马的男人——他的脸上会盛放出烈阳般炙热的大笑。他笑着,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从初建不久的落焰园里走过。那些刚盛放的火焰兰亦会摇曳身姿喜迎将士们的凯旋,而不是迎来驮着他们尸首的老马与奚车。

她还记得老马的铁蹄和奚车的轱辘将盛如火焰的兰花压得倒伏,还有那些比火焰兰还要鲜艳的血满满地洒了一地,涸成一条漆红的河床,从雾的那边延至卷拉神之殿。

小珠此时也会变得寂静无声,恼意全都消失不见,顺着公主的目光一直眺向远方,仿佛她也会等到那个曾经陪她嬉戏的男人。

“若依姑娘,这些都是什么花卉?为什么你要一个人从头浇到尾呢?”

林子觉冒着雨从落焰亭一路小跑至他们二人身边,这时,她们二人正征征然地出神。

他虽然从未听若依姑娘提起她的身份,可他从这片落焰园的布置也猜得出,尤其是小珠姑娘一身如宫女的衣物。

他明知二人不可能,可他还是耐不住心里的火热。这是他这几十年间唯一的情愫,至于家中那位戚氏,他是不爱的,可他没得选,父亲安排的婚事他不得不承下来。为了重振式微的林氏一门,父亲比他牺牲得更多,他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就算是父亲给他安排了一门婚事,他也没说什么怨话,只是他这一生,都是活在父亲用沙泥砌成的围墙里。

他没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可如今,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

“子觉公子,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又因淋雨惹了风寒。”

她与小珠闻声转过来,立马让小珠用伞替他遮雨,自己则落在雨里。

小珠先是罩住他,后又从他的头上移开,罩住若依,可她又瞧见公主那恶狠狠的眼神,只好无奈地重新挪回林子觉头上,然后又被他推了回去。

“你们俩!?”她一时左右为难,只好苦笑着将伞塞入林子觉手里。

“不如就让公子来为公主撑伞,小珠站得有些乏了。”

她丢下一句别有深意的话,用不宽的掌心遮住发髻,往落焰亭逃去。

林子觉听了,尴尬地笑笑,可他还是移不开目光,侧着眼看她;若依听了则赧然地别过头继续去浇水,可遮在白皙脸庞上的红晕却荡起了初春的色蕴。

他们俩沉默了片刻。

“子觉公子。这些是火焰兰,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花卉,它们通常生长在绝云的山涧里,应是冬岁·七国没有的。它们的花火红如焰,盛开时落焰园会若一片燃着的海,当迎上天之堑难得的阳光时,它们会泛起殷红如纱的光,映在人身上像是披上一层孤红的衣裙。”她一边浇灌一边说着,乌黑若瀑布的长发挂在耳廓上,露出衔在耳垂上的红金花耳坠,耳坠的形状正是火焰兰的花芯,“等至初夏时,他们又会盛放如火。”

“真是紫郡城没有的花卉,从未在紫郡国内听闻过它的名字。”

林子觉举着伞,一身幽黑长袍修长整洁,刚硬挺拔的身姿立在雨中有将军挥斥的威势,又有君子若水的柔情。

“它们的花期是夏天吗?”

“是的,不过不同的花种会有差别。它们有的会在初夏,有的在夏末,还有在开秋,最久的甚至要临了冬至,仅有极少的会在初春。要见到初春的火焰兰可不容易,得去绝云涧的山巅上,因为那里足够高,总沉着雾水,所以很湿润。它们常躲在高山较阴暗的缝隙里,如火般盛开。”

“绝云涧吗?”林子觉沉吟,“它们平日该如何打理呢?我走时,想带走一些摘种在紫郡城的院子里。”

“它们吶!公子只需要在初春时,为它们锄草、矫枝就好,等它们过了这段身子娇弱的日子,就会盛放得极好。就像这人吶,年少时,总需要有人为他们锄草、矫枝,等他们成长到能够独挡一面的时候,就不需管他们了,他们自会盛放出自己的火焰——他们的火定然耀眼,若落焰园里的火之花海。”

“可这些只是一些花草,这样关照它们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若依姑娘即使再喜爱,也不必每一株都照顾得极好。”

“它们都父亲留给若依的,所以若依每逢初春时会一株株地浇。”

季若依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散满月光的眸子与林子觉的眼睛相对视。

顷刻间,它们的呼吸都凝固了,风也停歇了,一切都流逝得极慢,只有微微的细雨从灰蒙蒙的天空往下飘,从伞遮不住的空档里飘了进去。

“无论是花卉还是人,都是自有意义的。它们或许对公子来说没什么意义,可这些花儿对爱花之人是有意义的,对那些无人在意的野草、清风、落雨、秋叶是有意义的,它们对若依也是有意义的,只是不在乎的人觉得它们没有意义罢了。等到某一日,公子寻见真正在乎的东西时,那些在别人眼中没什么意义的东西,自会有了意义。”她笑吟吟地伸手试伞外的雨,雨落在温热的手掌心里很是清凉。

“就像这雨,对我们来说,它并没多大意义,可它对大地干涸泥地里的草木是复苏的甘霖。”

“风吹起来了,意义自会在。”她凝视林子觉刚硬的脸庞,温柔地说出了这句话。

林子觉呆呆地望她,无声地笑,眸子里若星辰的光再次闪了起来,比以往都要强烈:“子觉这一生都活在父亲的要求下,没什么追求的事物,也没什么在意的东西,就连父亲给子觉定下的婚事,子觉都是不在乎的。子觉渐渐地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在这世间?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只能时而悲戚、时而嗟叹、时而哀伤,觉着活着那么令人疲惫,活着没什么意义,可是如今,子觉听了若依姑娘的话,才想明白了些,惊然发觉自己在乎的东西离自己就那么近,仿佛子觉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不离不弃。”

“这一次,子觉希望能好好抓住她。”他眯着眼笑,如得了糖果的少年,他的嘴里是甜的,心里也是甜的。

“不如让子觉试试浇灌火焰兰?”

他将伞递给通红着脸的季若依。

她自幼聪慧,能察觉到林子觉眸子里的情愫和话中的意思。

她认真凝视这个比她大的男人,风吹来他的味道,没什么特别的香气,可穿入鼻息的气里有木檀的韵味。她觉得他身上既有兄长的英气与威严,又有父亲的稳重与温柔,她瞧着他若星辰般的眸子,感觉心跳好像开始变得很快,脸上都快红得滴出血来。

她迎上他的目光,接过那把支柄坠着雕龙卷雨玉佩的油纸伞。

“若依你想不想出去看看?你应该还没出过白雾看白雾外的世界罢?”林子觉弓着腰,小心地浇灌火焰兰,并不嫌弃瓢中金水的味道。

季若依只是打伞,抿着唇不答,盯那个佝偻身子的男人,他的肩膀和父亲一样宽阔,仿佛能让她一直依靠。

“小时候父亲也会在庭院里栽种一些花卉,那时的我不懂,可父亲总是让我去给这些花卉锄草、矫枝。子觉年少气盛,总不耐烦,到了后面,父亲就不让我去做了,就自己一个人去锄草、矫枝。直到现在听若依姑娘说起,才明白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可每当我瞧见父亲孤零零一个人时,就会觉得心里作疼。”他说着,说着,神色不禁暗淡下去,他身上背负的影子还是散不去,“父亲他很想让我重振门风,可子觉自知武技造诣不高,书经也习得不深,只能说略知皮毛,可这些根本入不了紫郡国主的眼,得不了武将的诏令,只能靠着一纸婚约,娶了帝都各达官贵人都不愿要的闺中女子,求得一五品经历的官职,平平淡淡一生,就连子觉都以为要葬在白雾里,却没曾想这次危难,让我寻得想要的事物,更寻到了在乎的人。”

他停下,放下葫芦瓢,重新立正身子,一双星辰般炙热的眸子与若依若银月般的眸子相对视,如日与月轮转成了昼与夜。

他沉息,终于对若依说出了他一直憋在心里,想说却又不敢说的那句话。

“如果可以,子觉想陪若依姑娘一起去绝云涧的山巅去寻那株初春的火焰兰,陪若依姑娘去白雾外的七国看紫郡城盛放如海的紫荆花,陪若依姑娘去紫郡城长居。就是不知道若依姑娘可否愿意?”

他朝季若依伸出了手,手掌心上满是剑磨出的老茧,却通红着,温热得出汗。

他在等若依的答复。

季若依则愣愣地立在那里,凝如玉脂的脸上红彤彤的,像遮在天空上的一片泛红云霞。她一薄红唇被她咬得泛白,她低头、垂帘着、思绪着,却久久没给答复。

初春的风遽然大了起来,将她由发簪箍住的髻吹得翘了起来,如一颗跳动的心,在她的眉心上晃。那些被箍得紧紧的长发也要被吹开了,像一片被吹得倾斜的碱草地,可无论它如何吹,都吹不散天空中的绯红云霞。

她抬头,凝视林子觉的眸子不过片刻,便闪躲着逃开,朝小珠一直躲着窥视的落焰亭跑去,只留下林子觉依旧举着那把挂着铜铃流苏的伞。

立在渐大的雨中的他背对着落焰亭,任由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一双宛若星辰的眸子瞬即暗淡了下来。

他挺拔、宽阔的身子微微佝偻,像背了千万斤的古岩,沉重得都快直不起来了。

他没有回头,而是举着油纸伞朝离开落焰园的方向走,背影单薄、寂寥。

他一直走,仿佛没有尽头,像是要逃离这个让他悲伤的地方。

翌日,落焰亭。末时一刻。

雨依是昨日的细雨,风依是昨日的微风。

亭落中仅有两人,皆是一身鹅黄的轻纱。若依还是穿着昨日的旧衣裳,淡黄温煦的色调衬在油绿的春色里像提前让发了芽的花朵入了秋。

这初春才刚来,斑斓若星空的色彩就绘了起来,绘出一副绚丽多彩的山水画。

“公主,子觉公子会不会走了啊?”小珠坐在石凳上,手抬着下颌,从落焰亭往外望。

季若依没有回话,幽幽地抚弄膝上的箜篌弦,几个呜咽的低弦音撕着搭她的轻吟,喑哑得没什么曲调,却别有一番幽怨的意,听得直让人心情低沉。

她的长发恣意披散着,遮住大多的面容,瞧不清长发下的神情。

“公主。小珠觉着子觉公子是个挺好的人,若他是天之堑的人就更好了,可是……”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瞧着离开落焰园的方向凝视许久,久久的,她都没察觉到脸上的失落与暗淡。

她对林子觉也有说不出的情愫,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轻声地笑,有他这个年纪没有的温柔感,每当小珠照顾他时做错了事,他从不责备小珠,而是如书中君子般儒雅地笑。

她明显看得出来,林子觉是喜欢公主的,至于她?她只是个宫女罢了。若不是跟着公主,只怕她每日还要受到宫中权贵们的欺辱,如今能跟在公主身边自由自在的,还时而能听公主弹奏箜篌就已是极好,所以她也不敢奢求什么。

青涩爱恋什么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配。

“公主为什么不接纳他呢?”小珠声音低低的,似有些埋怨,“公子是多么好的人啊……”

若依弹拨箜篌的动作倏地停下。她愣愣地望向空旷的石凳,神情落寞,眼裂下的细卧蚕若浮在水里的一叶方舟。

她应了小珠的话:“小珠,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你想要你就能得到的。每个人身上都凝有桎梏,这些桎梏会如锁链般拴住你已拥有的一切,可同时,锁链的沉重会将你囚住你,那些从你身边游走的东西,你想抓都抓不住,就像我这个公主。我们注定是淌有七神之血的人,是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的,我们都是禁锢在深宫别苑里的金丝雀,纵然你的双翅能掀起狂浪、冲入云层霄天,可最终,你还是只能在天之堑的上空盘旋。自古史以来,那些妄图穿过白雾的人都死了,无一幸免。”她暗沉地说,伤情的悲都藏在话语声里了,“可子觉公子不一样,他生来即是鹰隼。如今的他不过是修养生息罢了,等到他伤好的那一天,他会立即飞离这个的牢笼。他哪里还会留恋、在意囚禁在天之堑的一只哀怨的金丝雀呢?等他飞回冬岁·七国的天空,自会有无数的金丝雀们撑开她们最美、最艳的翅羽等雄鹰遴选,那些目不暇接的美景会迷醉他的心神,让他极快地忘却他闲暇时在囚笼里与那只哀怨金丝雀的一丝浅薄爱意。”

“我与他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依轻扫箜篌,阵阵弦音若一连串清亮的铜铃在作响。

她抿唇,低声吟唱,戚戚然的歌声再次响起。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

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还是那么几句单调的曲词,却有说不清的、唱不明的情愫蕴在歌声里。

“公主还是喜欢子觉公子的吧?”

小珠听着歌声,不禁黯然神伤。她跟着公主久了,虽然从未叫过她若依姐姐,可她说起话来却是口无遮拦。

季若依的歌声顿了顿。她没说话,只是继续唱着,声调却越来越悲凉、哀伤。

“其实是罢?”小珠低声说,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她浅笑着回头望,可当她转过身后笑意却如积雪般消融了,泪终是若泉涌般占满了她的眼眶。她没让它流下来,所以它只能若一波清光似的承在眸下。她已经从歌声里知晓公主的心意,所以她死了心,假使这只是子觉公子的一厢情愿,她还能有所希冀,可如果公主心里也有意,那她就只有打心底祝福他们。

“公主!是子觉公子!”小珠突然喊,激动得连忙站起来。

转眼间。

落焰园的石板路上,那个一身黑袍的男人正撑着昨日那把挂着铜铃流苏的油纸伞朝落焰亭走来。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若剑般锋利的斜眉挂在睫上,星辰般的眸子正燃得发烫。他刚硬消瘦的轮廓上扬起英气,只是黑衣上沾了不少的泥土,淡淡的鲜血也染红单薄的衣袍,若一朵盛得极艳的火焰兰。

他一手背负,一手举伞,疾步从落焰园那头走来。

“公主,小珠还有些脏衣裳没洗,小珠就先去洗了!”小珠慌乱起身,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仅留下公主一个人凝视从不远处大步流星走来的林子觉。

十个吐息的间隙并不算长,可在林子觉与季若依的心里却若久待日月翻转那样漫长。

林子觉举着挂着流苏的伞再次立在季若依身前。他的脸上挂着朗然若少年的笑,将藏在后背的手拿了出来——他手中的正是一株盛得极艳的火焰兰。它鲜艳若火的瓣上粘着晶莹的露,油绿娇嫩的枝叶里裹着它含苞欲放的花蕾。

它在初春里盎然盛放,在不该它绽放的花期里盛放出属于它的意义。

“若依姑娘你看,火焰兰是多么美的花卉啊!它生若火焰,死若白雪,真是极美的。”

“子觉记得昨日若依姑娘说过,会有极少的火焰兰盛放在初春的雨里。如今,子觉寻到了,就想摘给你看。若依姑娘说得对,每一株花卉、每一根野草都自有它的意义,只是我们并不在乎它们罢了,可等到某日我们在乎它的时候,才开始后悔莫及,重新去寻它们时,它们已经竟相凋谢,我们就只有苦苦等它们的下次花期。”

“可人呢?人仅有这一世,他们一旦错过盛放的年纪,就不再拥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子觉想好生把握这一生的机会,所以……

所以若依姑娘,你愿意吗?

你愿意让子觉这么一朵即将枯萎的紫荆花在你这多美若火焰的火焰兰旁盛开吗?”

他笑着递出手中的火焰兰,被她愣愣地接在手里,他没有等她的回复,继续自顾自暇地说着。

“若依姑娘可先不急着答复,子觉可以等。近日来,子觉平日自觉无趣,就冒昧地试着将若依姑娘一直歌唱的曲调的词句补全了,就是不知道若依姑娘是否喜欢。”

他从若依手中接过箜篌,宽厚粗糙的手掌将箜篌弦遮个半全。他抚摸它就像抚摸自己的爱人一样,有极深的爱恋藏在这首刚谱全的曲词里。

他笑着瞧若依,用自己低哑的嗓音,唱出了另一种曲调,悠悠转转的,是记在《西境·紫郡云曲·长平歌》第一次被歌唱出来的场景。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

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兰花,却不见归期;

我游过流水,许我芳心,得你落叶,却见裹尸旧帆。

我走过山原,只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残荷遮不了我的清香;

我策马平川,只为寻你踪迹,淤泥、高岩、风沙,迷不了我寻你的风寒。

不见高山、流水,梦回山原、平川,唯见万里故居不变往常,然你化作一处白骨英雄冢;

寻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见一年四季去了又复,然我岁月容颜消成一盘沙。

岁月虽长平,但愿你亦平。”

歌声静静地响起,若风般掀开若依遮在心里的那层纱,这一刻,里面的炙热再也遮挡不住。

歌声一停,若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她在试图重新盖住那层薄纱,可当轻纱被掀开,她真地还止得住心中奔涌的热流吗?

“若依是天之堑的公主,公子与我一起,会遇见许多阻碍。或许末了,公子还是不能和若依在一起。即使如此,公子还愿意说这样的话吗?”

“愿意。无论若依是什么身份,无论子觉会付出什么。”

“若依这一生都无法离开天之堑,是没法陪公子归去家乡。即使如此,公子还是愿意说这样的话吗?”

“愿意。我愿这一生都长居天之堑,与若依共赏若海般燃烧的火焰兰花。”

“公子,你真地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若依说得对,人这一生自有他的意义。在那些令我麻木的日子里,我找寻不到存在的意义,可现在,我寻到了我在乎的人、在乎的物,我便觉得有了意义。”

“子觉若是愿意……”

若依如银月般辉然的眸子里淌出了晶莹的泪水。

她的泪水如一行极细的溪流,它在眼睫上留了极细的几滴,又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泪痕,最后才肯落在子觉与若依相互交合的手掌心里,与手心的温热一样烫。

风里、雨里,歌声与若依的声音已经融在了一起。

“如若子觉不弃,那若依也愿意。”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