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21章 生如火焰(8)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最新网址:www.xyylz.com

月色低挑剑。

白玉的色晕凝在剑身斜偏的剑面上,却倒映不出一轮完整的银月。

林子觉从精致圆角的雕花油盒里揩上不凝油,给剑锋抹上,又用纺纱布缓缓擦拭干净,他就像爱抚女人的肌肤那样轻柔、小心翼翼地生怕伤疼它。

夜晚的风吹入落焰亭里,掀起他略长的黑发,长发一根根地分扯成丝,如碱草在逆风倒伏。他脸上的短髭则若尖锐的针茅刮在双鬓,与漆黑的夜一起消失在光影里。

他一身白衣,坐在亭中,平静得如一口深泉,恍然间,他一双若星辰般灿亮的眸子与月光生辉。

他在等,等季若依从偏殿归来。

他不知为何若依突然从屋内离开,更不知那慌乱不已的内监又对若依说了些什么。但若依离开时,她是比内监还慌张的,宛如失了神魂似的,她惊疑不定得都快找不到方向,且她临走时,她的眼眶里有泪,虽然她在努力忍住,可泪水这东西还是会涂满漆黑瞳孔面,让它在烛光里变得相当刺眼,是没办法看不见的。

“呼……”他端着剑,锋芒纳入鞘内,抬眸注视夜空中被白雾隐匿的月,神情满是担忧。

他终究是个外来人,对七境的了解就止步于他们是隐藏在白雾内的七神血脉,他们为了守护七国,一直卫戍在白雾内,这片白雾则是七神的杰作。他爱若依,远胜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寻求自己的心意,所以他肯为了这片心意,付出他拥有的一切。

假使他是一朝帝王,那么烽火戏诸侯的混事他定会沾上边。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里却有欢喜。迎着蒙蒙亮的月色,他又回忆起青云楼中月歌姬所吟的那首曲子《月依照》,于是,他开始低声唱。

“莹莹落月,云有银色,地覆水光。

君不见断桥石下谁待兮?

君不问紫荆花骨谁怜兮?

君不触风清吹铃谁盼兮?

……”

安静得只有风声与蝉鸣的落焰园里,歌声在远远地荡开。

“是紫郡城青云楼中月悦兮姑娘的头牌曲罢?不曾想在此处还能有幸听闻,真是多么好!”缓缓地,陌生且平静的声音从落焰亭外的黑暗里传来,很低,像是附在你耳边轻声低语。

子觉瞬即停止,腰间的配剑出鞘二尺,剑锋映出阴冷的月光。

他警惕地往身后探,冷声喝:“谁!谁?出来!”

“山海旧古鸢一族,卷佐。”陌生人的声音突然宏大若钟鸣,响起的声音让人耳目眩晕,等他清醒过来时,手中的剑已经平稳地归鞘,自己也与陌生人一起坐在石桌旁。

瞬息间,林子觉自觉手心的汗在变冷,极致的寒气在他的尾椎骨里横冲乱撞,手指一直颤个不停。他深知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只好警觉地坐在位上。

这个陌生人所施展的力量并非常人所有——这是足以与子楚秘术媲美的诡异力量,甚至是超越了它!然而,他的话已经告诉了林子觉他是谁,所以这股诡异的力量,是来自雾外山海的神之力!

“你是山海的异族?”

林子觉虽知不敌,却也不是所向风靡的人。他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抓住剑柄,以备随时拔剑反击。就算是山海外的异族又怎么样?还不都是能动的东西。掌握了再奇妙的力量,也会害怕锋利的刀刃!

卷佐点头,一双眸子忽然亮起灿金色的光,那不是人的瞳色,也非人能有的瞳纹。

“你所欲为何?”林子觉问道。

卷佐淡笑,像个云游世间的高人。下一刻,他灿金色的眸子熄灭了,一双黑褐色的眼眸在往天空上眺,自我伤感得像个普通人。

“没什么想要的。你也毋需紧张,放下你手中的剑吧,如果我真要杀你,那就不是你手中的那柄剑足以抵挡的。”他温和的声音突然坠入了冰窖。

可林子觉才不会信这样的鬼话!

“哎,何必呢……”卷佐微叹,金色眸子矍然闪烁。

金光顿时大盛!那时,一道如日灼烧的火焰瞬即撑满了林子觉的眼,他觉得浑身燥热无比,好像那股火焰就在身体里,想要将他这一生的火都给吐出去,可转眼间,火焰又暗淡了,那炙热冲天的火中好似站有一头怪物——它的尾部有九根长着尖喙的长锥,每根长锥上都浮着一颗燃烧发热的星辰;它的身躯有足足一丈,躯壳上有猛虎的肌肉、庞大若古龙的骨架上镶嵌着金色羽甲,羽甲上释放出灿金色的火焰;它的头是……他还来不及看清……火焰就立马若西境的春日那样快速消逝过去。

等林子觉清醒过来时,这夜依旧是昏暗的夜,然他腰间的配剑却深深地插入一米外的青石板里,随后,剧烈的“咚”声撕破了落焰园的微弱蝉鸣。

他没有试图取剑,而是坐在对侧与卷佐对峙。

“你所欲为何?”林子觉再问,声音凛然。

“你刚才唱的是青云楼月悦兮的曲子罢?”他答非所问。

“是她的曲子。”

“不禁让人想起在七国游历的日子。若海似的紫荆花开,人声鼎沸的罗棱街……可真是让人想念啊!可是,我已经离开了,不知再去又是何时。”他收回目光,看向一旁小心谨慎的林子觉,轻笑一声,又变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别那么紧张,此次见面并非是想对你做什么,只是有些事要告知你,也得由你去完成。”

“你认识月悦兮歌姬吗?”他也答非所问。

卷佐愣了愣:“认识。我与她之间算是旧相识了。”他似乎不愿在这个事情上继续缠斗,“你应该就是林子觉吧?紫郡城林氏一族的后人。没落的军武一氏啊,你们家族的先辈们曾经是那么的英勇、辉煌,就连林路泽他迅疾化光的影归也看不到了。”

“是。”他点头,“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我呀。卷佐这个名字我已许久不用,不如你就和他们一样,称呼我为不可知之人吧。”他无所谓地说着,仿佛名字这个东西不过是个摆设,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左右尊卑。

“不可知之人?是七境人口中的不可知之人吗?”林子觉声音略大,神情中透着惊讶与茫然。

“很惊讶吗?他们口中的不可知之人怎么会是山海外的异族?”卷佐倒不以为然,一双暗褐色的眸子沉寂着。

“会有一点。”

“那他们可曾告诉过你,七神其实全都是山海外的异族?”

“七神…全是异族?!”他的声音颤抖且苍白,就像是问自己,可他又给了自己答案。

他无法想象守护人类的七神居然会是曾经残害、吞噬人类的异族。那它们为何还要反过来守护他们?他将惊疑的目光落在卷佐略显疲惫的神色上,想要从他脸上瞧出什么,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知道,你有太多的疑惑不明白,许多疑问需要解答。可我们的时间不多,很多事情你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触,所以留有疑惑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结局。”卷佐的脸上落出无尽的悲伤,他再次抬眸眺向天空里,“所以,我只能简单地给你说些。”

他突然回眸轻瞥林子觉茫然、疑惑、故作镇定的脸,无声地笑了笑,苍老、枯涩的声音正在从他翕合的嘴里缓缓说起。

“山海是一片残酷、血腥的世界,是神明为他的布衣娃、皮影角……精心修葺的舞台。

山海内有无数林立的异族,愈是强大的凶兽,就愈发拥有绝对的权利、地覆天翻的力量。山海也建立了属于它们的帝朝——山海神殿,开启它们漫长岁月的统治。至于人类?你们从山海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它们口中最鲜嫩的食物、最软弱无力的东西。在拥有智慧与创造了语言的种族中,你们是可以随便欺辱、吞食的存在。你们虽然没有力量,但是流有最香醇的血、长着最美味的肉,换句话说,你们是弱小的、卑微的、懦弱的,是一堆挤在一起的高丽角羊。”

他的声音是肃杀、冷血的,深褐色的眸子是凌厉、阴狠的,让人不用亲眼见就能触碰到山海外的血腥与黑暗。

“你们是奴隶,也是食物。这是天地给予你们的命运。”

“可……你们是善良的,有许多山海自诩为神的异族所没有的秉性,这令你们变得独一无二,是那么令人珍惜。你看?我都会自称为人了,都快忘却了我曾经身为异族的身份。你们是真的很美的东西啊……”他的语气开始温柔,夹杂着哀叹,“虽然你们之中也有如蛆蝇一样的东西,可总有人如紫荆花那般鲜艳美丽的存在,所以负责圈养你们的七神之众为了你们之中若紫荆花般的存在能续存下去,引发了诸神之战!”

“那场战争……”他倏地沉默了,低着头,有如断了线的织机。

短暂的片刻,他的脑海里却迅速划过了那场战争的一切——是雕琢在他内心深处的记忆。他永不会忘,仿佛他们狰狞、嘶吼的神情就在眼前、鲜血已经将大地染得通红,就连白雪都盖不住、那几张猎猎大旗还在风中摇摆。

他闭上眼,切断了那些涌出的画面,眼眶变得通红:“引发诸神之战的七神之众……正是我的兄长——旧古鸢一族,大祭司,卷拉,天慑命。”他缓缓地将目光移至天空。

月被遮在雾后,这片雾里有卷拉遗留下的东西。

渐渐地,他深褐色的眸子里流淌出了浓浓的悲愁与思念:“兄长卷拉联合其它六神,与山海异族宣战。人类虽然数目众多,可终归是软弱无力的存在,所以那场战争中七神与人类节节败退,几乎是退避到了山海的尽头,可谁也没想山海尽头却是这么一处自成囚牢的地方,这里的白雾本就对山海异族存有毒性,于是七神为了保全剩下的人,铸造了这个花笼一般的存在,将山海尽头所有的白雾都聚拢在这里,随即由人类择出的人皇统治,赋命——东归,亦是如今的冬岁·七国。”

“七神本不该死去。他们虽然用异族的血脉铸造了囚笼,但是他们在祭祀前将神魂寄生在了七个人身上,所以他们在那场可怕的祭祀下活了下来,然而,他们却因为我的懦弱被山海异族杀害。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我是来赎罪的。”

“对人类,起初我是厌恶的,就像厌恶粪坑里的蛆虫那样,没想到,我也会变得和兄长一样,察觉了你们真正的秉性,所以我留了下来。”

他眼眶里的泪溢了出来,静静地顺着脸颊滑下,滴沥在灰涩的石板上。

“七之境,是留给淌着七神子嗣血脉和人之罪者的土地。所以,固守在七境的人都是半异族、半人的怪物,他们可以说是这世间最另类的存在,他们拥有部分异族的血脉,又同时拥有人类的躯体,就仿佛是将天神的恩惠之力压缩到一个瘦小的躯壳里,在得到强大力量的同时,又能保持灵活的身姿。随着时间流逝,存活在七之境的人都拥有了些七神的血,只是境主一脉的血更浓罢了。他们将其称之为神之血,会带给他们强大的力量,也会缓慢吞噬他们,侵蚀他们作为人的本心,直到他们无法再负担,被血毒害死。”

他的泪水干涸了,印在他枯槁的肌肤上。

“你应该听说过七境有一种能够燃烧的剑吧?那是异族血的作用。它们的血脉会引燃火炭纲,释放出有毒的火焰,这原本是异族间厮杀、吞食的手段,只是被七境给习来了。山海里,某些血脉强大的异族甚至不需要火炭纲的协助,就能释放出火焰。越是强大的血脉,释放出的火焰越是深稠,直到,所有的火焰都消散,化作无色的浪,带着可怖的温热,热浪的出现会将整个山海都给焚烧殆尽。”

“山海称拥有这种血脉的异族为天神之子,然而,山海从未出现过天神之子,这只是个可笑的谎言。”

“难道七国就没有拥有神之血的人吗?”林子觉忍不住插嘴。

他一直觉得脑袋里有声音嗡嗡然地响,他无法察觉到震惊与平静的区别了。

卷佐的目光垂在林子然身上,有一丝凛然:“我说过时间不多,许多疑问无法给你解答,所以你只管好好听着。”

林子觉歉意地低头,抿唇,像个犯错的孩子,连眼睛都只敢往下看。

“七境与东归的七日月之盟会为七国带去含有血脉的七境人,可他们终究是少数的,更何况他们的血脉被洗涤了近九层。若是离去之人的神之血太浓是会被白雾腐蚀至死的,这也是为何白雾能阻挡山海异族的原因。所以,七国人的异族血脉很是稀薄,不用太在意,当然,也会偶尔出现一两个血脉浓厚的人。”

他还是为林子然作了解答,即使时间不够。

“我为山海旧古鸢一族的最后一人,是诸神之战唯一存活的古鸢。我族拥有洞穿命运的能力,是山海异族为之追捧的祭祀一族,更是七境天之堑季氏一脉最初的血源,换句话说,我是季氏一族的先祖,流淌着名为罪恶的血。”

“季远景、季半柯、季蒙、季若依、季无垠皆是淌有古鸢一族血脉的子嗣,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卷佐立起身,负手走至临近月光的亭边,身子微微佝偻,矮小的骨架里好似有无穷尽的悲与伤。

他的声音继续响起:“古鸢一族虽然拥有洞穿命运的能力,可我们所瞧见的也不过是一点偏隅,很少有迹可寻,只能配合星宿之术加以推衍。更何况,窥探命运是需要代价的,所以我族都不愿推衍,因为那些试图推衍命运的族人都暴毙在漆黑的卡方里了。然而在山海‘天究文乱’后的一个夜里,我做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梦。”

“第一个梦,我梦见了一位少年:他的脸还尚未褪去青涩,却有着无可匹敌的坚定,那是多少人交付给他的命,于是,他不负所望地引领着七国、七境与山海的异族发起了征战,重新封锁了这片花笼,铸造了只属于你们的乐园,然后自刎在奢华的宫殿里。”

“另一个梦,还是那个少年:他的脸色很狰狞,有恶魔般可怖的笑,他燃起了异族都为之害怕的黑色火焰,那是山海异族中最恐怖的恶魔才有的火,然后,他纵了火,烧了这片花笼,毁去了白雾,毁灭了七国!”

林子觉顿时觉得有一阵恶寒在周身荡。他很想问这个人是谁?可他还是忍住了。

“一个是英雄,一个是恶魔。这个孩子,在我做梦前就已经送入了七国,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等待孵化,等到某一日他破壳而出,走出这个是英雄或是恶魔的梦境……于是,我决定来了。为了守住兄长曾经守护的一切,来亲眼看人类是否真的有拯救的必要?来探寻梦境的真假。”

卷佐的神色开始变得迷茫,却又有与之矛盾的清醒:“我本该死的。穿过白雾时,它已经将我腐蚀得只剩下铮铮白骨,就算是山海最强大的血脉都无法存活下来,可我还是活了过来,在七境的墓土下。或许这世间真的存在创造一切的神明,所以他为了这个世间,复活了我,希望让我带着他的使命去做一些有用的事。从那以后,白雾对我的腐蚀减弱了,我可以活着穿过白雾,但也会付出代价。我甚至不需要做梦也能看见命运的碎片,那些碎片会一闪而过,可我抓住的却寥寥无几,可也凭此守住了七境。直到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了名为命运的红线,它密集得宛若枫树上的红叶,怎么数都数不尽。红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浮在天空上,绵延地编织成这个世间。它们相互勾连着每个人,一旦有一根断裂,就会引发无数的断裂,一根牵连又会引起无数的牵连。”

“那日,我正坐在季远景的宫殿,亲眼看见他那根连至七境外的红线,那是一根同时连着七国、七境、山海的红线。所以,我明白了,这是神的指令,神明在通过这种方式告知我,这根红线就是季远景和我都要抓住的线,然后我触碰了那根红线,看见了幻象,如一副闪得极快的画面。”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我还活着的意义。”

“今晚我见你的这一幕就是那根红线牵连出的画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现这一幕,可我知道,我该来见你,给你说这些事。”他终于停下了述说,黑褐色的眸子注视着林子觉,满是希冀,“你可以不信,因为我也不是很信。那天后,我再也看不见那根红线,也看不见一闪而过的画面,更是没法再入眠,犹如一头永远不会沉睡的怪物,可那些画面还真实地存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我一旦睡去,就会将这些东西忘记。可我还是按照那些画面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了现在,走到与你相见,没有差错。所以,我一直在期待能走到最后一刻,将这个世界交托给那个孩子……”

他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好似在回忆画面最后一刻的场景——操纵命运,就如同操纵别人的人生,可当被操纵的人察觉的那天,他会死在那人的剑下。

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说起来真让人可笑啊……”他自己都无奈地笑,嗤笑自己的愚蠢。

可人总要找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对卷佐来说,他活着早就没了意义,无尽的愧疚与懊悔折磨了他多少年,所以这么一丁点的希望,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林子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如一场没有白昼的极夜。

“你见我只是想给我说这些吗?我能为你做什么?或是你要我做什么?”这是他在脑海中如乱麻般的思绪中理出的唯一的话。

卷佐低低地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或许也不是,其实我更多的是想找个陌生人说些话,说起那些陈旧往事,才会让我更加坚定不移,不会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接下来,才是该给你说的事。”

林子觉注视着他,不拒绝也不避让。

“季无垠会在波奇得依大会囚禁其他几位境主,成为七境王,然后回到天之堑娶季若依为妻。这也是为什么季若依未告知你,就急匆匆地去见季蒙的原因。很快,很快她就会回来找你,而你要做的就是带走她,永远地离开这里。”

“只是带她离开这里?”林子觉觉得难以置信,可又有惊疑与兴奋。

“对。只是带她离开这里。”

“我该怎么带她离开这里?她身体里有异族的血,会被白雾给腐蚀的!”

“你忘记我是谁了吗?我乃是旧古鸢最后一人,古奉命,流淌着天之堑最初的神之血脉,只有我能够压制她体内的神之血,可你要给我争取一天的时间。一至两天后,季无垠也会快马赶到,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带她离开这里,虽然会有人替你拦住季无垠,可没人会替你拦住他身边的人。你要保护若依,就像保护冬崖城外那个披着大氅的孩子那样!你要保护她!让若依离开这片囚笼,去寻找她真正的未来。”

“这也是你的命运。”

他注视着季无垠若星辰般的眸子,黑褐色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还要答应我今日见你的所有事都不能告知若依,否则,命运编织的红线将会因此紊乱。红线如果紊乱,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那个恶魔真的就因此诞生,那你与我都要成为千古的罪人。”

“带她离开罢,改了名字,好好活下去……”

两人相互凝视对方眼底最深处的倒影,随后卷佐的眸子再次释放出炙热的金色红光,刺眼的光芒绘出了一副画面,画面则侵入了林子觉的思绪——这就是卷佐所见到的画面。

林子觉震撼地愣在原地,金光所灼烧的阴影还在眼睛里,可那副画面却宛若真实的倒映在他的思绪里,不容得他抗拒——那是一个孩子,与他有几分神似,却施展出了林氏一族失传的影归。他还立在一群死尸里!与一个陌生孩子一起,冲出了他们的包围!

“或许你不会相信,或许你不愿意帮我,可这确实是救若依的最后机会,现在抓住这个机会的红线就落在你的手里,就由你自己来决定是否抓住它吧。”

卷佐疲惫地叹息,这已经不知是他多少次让别人来做这样的抉择,上一次是季远景,现在是林子觉,那很快就会是季若依。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帮若依?难道只是因为看见的那些片段吗?”林子觉的目光忽然凌厉若刀剑,他刺向卷佐,简直要割破他的喉咙。

“为什么要帮你?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啊……”卷佐摇头,笑容里满是悲哀,“我欠的不仅有兄长卷拉的,还有他的孩子。更何况,他们也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想他们各自都走上正确的道路,作为长辈做些什么不是应该的吗?孩子犯错了,总该有人来为他们矫正,正如这栽种满院的火焰兰,都是需要有人在他们初春最娇弱的季节里为他们矫枝、锄草,将他们带到正确的季节里。我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这些事情多么微不足道。我虽然瞧见了命运,但这并不代表我能真正地洞穿命运,更不代表我非要遵循命运的画面去做。”

他认真地盯着林子觉,就如同他父亲在认真地盯着他,那是一模一样的目光,是恨不得将他这一生的道理都浓缩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里的目光。

“你有没有想过,神明让我瞧见命运的碎片,本就是命运的一部分。我依照命运所做的任何事,都在名为命运的红线上,只是,我再也瞧不见了。所以那些画面,并非真正的命运!神明只是给了我启示。我怎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该如何做?我只是听从了他的声音。”

他沉默地指了指胸口里正在跳动的心,黑褐色的眸子想要流露出什么,可被他硬生生地遏住了。

“我啊……已经不是什么命运的使者,也不是什么山海的异族,更不是神明的追随者,如今的我只是一个为了孩子们活得更好、更快乐的长辈罢了。”他低沉地笑,身子忍不住地抖,头低着,眉弓与笑全藏在手掌下,声音却是哭调。

“所以,你信我吗?”

“信!”

谁也没想到林子觉竟会重重地点头,目光里的警惕与凌厉全然散去。

“再怎么漂亮、完美的理由,什么狗屁七国、狗屁七境、狗屁七神、狗屁命运,我都不信……但是这些都远远不及长辈在临去前对孩子的那双真情实切的眼睛,纵然理由千万。他始终都爱着孩子,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无论命运是否真实,无论神明是否存在。我,林子觉!一定会带季若依离开,给她在七境里无法拥有的未来!”

其实方才那一刹,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虽然他总是让他做不喜欢的事,让他娶了他不爱的女人,可是,父亲总是会在极度疲倦时,坐在幽静的后花园里,靠在门檐下,喝着一点清酒,轻声说着母亲的往事,说他这一生都想要教导给他的道理,说他对他的爱,然后紧紧地拥抱着他入自己的怀里,可又很轻,生怕弄疼了他。

他们说话时的目光是一样的,所以他信他,他也许也变得和卷佐一样,会相信一些可笑的理由。

林子觉立了起来,一双若星辰的眸子闪闪发亮,比躲藏在白雾后的星星还要璀璨,他的脸上有坚定不移的月色在流淌。

“我该怎么做?”他问。

卷佐略显疑惑地盯着他看,他不知为何他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

“在她不知情时打晕她就好。”

“要打晕她吗?”林子觉挠头,可说到打晕她时,他还是不愿的,“但是我必须得守在她身旁。”

“就这样。我要借你的血来暂时替换她身体里的神之血,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但也足够了。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天之堑内再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你的到来,本身就是命运。”他的目光灼灼。

“那……”

还未等林子觉说完,落焰亭的不远处就有一点灯火正急速地从远处赶来,那盏灯火浮在夜里,有如一朵盛放在空中的红莲,悠悠扬扬,炙热滚烫。再等林子觉转头回看时,卷佐方才立着的地方就只剩下夜风在呼呼地吹,清凉的月光洒在青灰色的石板上,上面正有几处欲干欲湿的泪痕在吸光。

他已经离开,林子觉只好朝他刚才站的地方一拜,将插在石板上的配剑拔起,往那点灯火通明的地方奔去。

静静地,《月依照》剩下的词句,又低声、沙哑地回荡在寂静、暗淡的亭落里,迎着风、盛着月。

“君不闻青月水涩谁黛兮?

君不聆水溪莲蓬谁曳兮?

君不顾兮?君又何兮?”

然而,这首曲子是残缺的,是一首问人之曲,谱曲之人在等一人的回答,可偏偏这个人就是再次出现在亭落中的卷佐——他依旧背负着手,一双黑褐色的眸子静静地望向紫郡城所在的方向,泪光在他的眼眶里闪。

他终于唱出了他的答曲:

“默默冷夜,风与孤寒,泪血成霜。

君何有颜面断桥石下迎婵娟兮?

君敢问紫荆破根何衬花青娥兮?

君怎触夜风清铃与佼人共行兮?

君奈何时不待我然玉人旧依兮?

君将血成溪浮游成灰优伶散兮?

君难成双,时终抹一人兮。

君不敢、不愿兮,落落孤身一世兮。”

这是《月依照》的答曲——《君歌夕》,是卷佐离开紫郡前,未曾让月歌姬知晓的答。

或是他不愿,又或是他不敢,亦或是他不舍,然而这些往事早已埋葬在一位名为月悦兮、一位名为卷佐的人的心里,没有人能再得知,也无人会去追寻。

落焰园的风极凉,火焰兰正生长得极好,油绿色的瓣叶密集若稻穗,稻穗里又藏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石子,那些都是火焰兰的花骨朵。它们正在暗淡的月光里迎风摇曳,好似明日就能开出燃烧的火焰兰花来。

这股凉风里有湿润的泥味,还有从遥远的紫郡城青云楼中飘来的一缕淡淡香气与闺中女子说不尽的哀怨情仇。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