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3章 幽火之心(2)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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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钉与硬泥地触碰发出沉沉的铿声,金戈声仅仅是锁甲与配剑轻轻的摩擦就如轻扣铜环。它们在从白雾的更远方响起,缓缓地,无穷无尽的人影从浓郁的白雾里露出他们的黑色剪影,是由黑与白勾勒出的大致轮廓。白雾很浓,是从天空往下倾泻的灰蒙瀑布,剪影在挪动,带来比天空中的黑云还巨大的压抑感。

剪影无数,从浓浓白雾中列队而出,步伐低沉有力,金戈清脆如轻拨琴弦,他们披着的甲胄附有薄薄的一层水雾,挂着清晨的露水。剪影赫然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庞大军队。

手持重盾的步旅排在方阵最前方,随之而来是背勾漆黑长角弓的弓箭手,再往后即为披甲冲锋的轻骑兵,至了终末才是毫无战力的辎重营。粮草马秣、军备物资都重重地堆在马蹄印后的拖车上,努努地抽着长气的黄牛们随着队伍停下,物资仅有少数轻骑兵留守在最末端。

密集如黑云的军队踩踏在落焰园金红色花海上,花海立刻就被漆黑的云雾给吞没了。金红如燃烧的花骨朵在钢铁的踩踏下折裂了高傲的身姿,那些藏匿在花里的芬香全部被鲜血的腥味吞没。

军队中有依稀的红色斑点,暗红色的色彩在阴沉的天空下低得自抹一缕悲殇——被战旗包裹的尸首浸满了暗红色的血,那些高举着生命之火的勇士们此时全都寂静地躺在裹尸布里。他们的尸首或有残缺、或有遗漏,只有代表着他们身份的玉佩染了色从裹尸布的缝隙里落了出来,挂在一边滴着血。

可这些身份有什么意义?他们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们轻轻拉着缰绳,步伐极慢,因为这是那些勇士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战旗上绣着的火焰飘荡如云,有暗红难辨的血渍,不知是鲜血给它们染了色,还是他们本就是如血一样的鲜艳。

猝然间,狂风在从队伍后猛地吹来,像是无数的人在哭号。

白雾逆着队伍离去的方向涌来,他们停下了,看得清的白雾如纤细的纱衣从空隙往后挂过,几乎是顺着战马钢铁般的线条飘荡出去。风声呼呼然,像有无数衣袂在耳旁咵咵地飘。

这一刻,所有人都回头凝望他们刚刚离去的白雾,那里有一点隐约的火光。

“我们还是来晚了,永歌。”骑着红鬃神骏的男人长长的叹息,暗红甲的锋脚凝着露。

男人苍老的面容上映着淡淡的火光,这片微弱的火光可熄灭也可燃。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凉与萧索,没人能读懂他的意,也没人能入了他的心,仅是这一双复杂的眼睛就足以拒人千里之外。

“冷沭,我们倘若再加快一些行军的速度,也不至于让他们全军覆没,甚至连……”藏在濯银细甲下的人丰神俊朗,不过此时,他一对剑眉也交织成了扭曲的八字。

“甚至连季兄都……那日后,我们七人又怎么能在一起喝酒……七人就剩下六人了。虽然早知道这是我们的宿命,可真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的悲伤,真希望我到这一天的时候,会和他一样,死得其所,愿我的鲜血也能洒满这片我们永生永世都在守护的白雾。”

“都怪我们,若是我们二人出军动作再快些,季兄就不会……”清秀的男人取下濯银的头甲,无论多俊朗的容颜都无法掩盖他眼角的皱纹,更无法将他一头花白的长发染得如壮年人一般漆黑。

骑着红鬃神骏的男人也取下了暗红如瑰的头甲,一头卷如藤蔓的长发垂落在颈肩,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沸腾的火光。

火已经燃起,这是以战士们的血与肉为底料燃起的幽然之火。火光粲然如日,在顷刻间就将低沉、厚重的白雾驱赶,炙热、强烈的光将这片天地都染得鲜红,像是天也会流血,流淌的正是他们滚烫燃烧的鲜血,仿佛他们立在大地上还能再听见已故之人战时的嘶吼声、咆哮声、吼叫声……

可他们都死了,没了命。

“永歌,你说我们用命守护早已懦弱如羔羊的东归还有意义吗?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一头卷曲的长发在狂风下飞舞,眼终会被风迷了眼。

清秀的男人凝视着天空中燃烧的火光,濯银的甲胄也被烧得滚烫,他沉思了片刻。

“我不知道我们守护东归是否还有意义,可是我知道,我们身后这些人才是我们真正在守护的东西。无论东归它是否还记得我们,或是只知坐在金銮座上享乐的皇帝是否记得我们,还是东归的史书是否记有你我的葬歌……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会觉得重要,他们的死一直都很重要,重得都快狠狠地压碎了我的心!”他拉着辔头的拳头满是青筋。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他们的死……”冷沭轻轻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永歌一头花白的长发从簪子里脱出了几丝,它们在风中飘舞。

“他们的死有意义吗?他们的死又没有意义吗?”

“冷兄,你看人这一生就如天空中漂浮的白云。它们淡淡的、轻轻的,从天空中飘过不留下一丝痕迹,就连湛蓝的天都没法留下他们的色彩。你来过,你走去,谁又记得?兴许只有苍茫白云中的一片花云能得了你的意,这时,你或许会怜悯地留意他一眼,仅此而已。”风声都快吞没他的话语声了,“可又会有人惦记他,在水化雾、雾升成云前他迟早是积在不起眼的坑洼里,只等一难得的烈阳天,积水飞腾成云,坑洼干枯开裂。坑洼不会忘记他,他会在苍茫白云下等候、追寻他的踪迹,直待海枯石烂、山崩地裂,直到等待他的坑洼也永远消失不见。”

“只是,这片依旧是这片天。蔚蓝无比的天里飘荡着一朵朵白云,白云们从这飘过去,又从这飘过来……”

“你说,这人活着有无意义?他们的死又有无意义?”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不知他是在嗤笑他们用命守护的东西,还是嗤笑他们守护的意义,又或是轻笑这早已瞧见尽头的生命。

“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的存在便永远存在意义!其意义远比天高!”

“左翼,举战旗,祭奠死去的将士们!”看似清秀的永歌爆发出冷厉比寒冰的目光,却又在触及到火光后变得无比柔软。

冷沭望向着,也笑,然后同声大喊:“右侧翼,举战旗,祭奠死去的将士们!”

“安!离!殇!”三字如山崩似地从队伍中迸开,堪比惊雷似的吼叫声回荡在瞧不见尽头的白雾里。

“安,离,殇——”

方才还在说话的二人已低下头,手轻捏成拳放在左胸膛,闭眼为死去的战士们缅怀。

……

天之堑,地库。

藏匿在地底深处的人都虚弱地合上眼帘,只有少数人用一双几乎乞求的眼神抬头凝视头顶上沉重的石板。他们在等待,等待凯旋归来的战士,等待胜利的大鼓剧烈地敲响,等待他们的亲人完好无缺的归来……

“咔——”巨大的开合声响起在狭隘的地库里,是沉重的石板在被人挪动。

顷刻间,灿白且刺眼的光如狂流般注入漆黑的空间,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被惊醒。沙泥从顶板的缝隙里簌簌的落了下来,荡起一片灰尘。

季若依与季无垠还在隧道中穿行,当他们听见巨大声响后,立刻赶往最近的地库。他们一齐抬头,就连季无垠都藏不住心里的喜悦,冷冰冰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期待。

当强光散尽,映入他们眼眶的却是陌生且疲惫的军队。他们立刻就沿着石梯爬了上去,可那些裹在尸布里的尸体让季若依的瞳孔一阵收缩,她不安的情绪立刻就涌了出来。

“若依、无垠。”红鬃神骏上的男人温柔地喊他们二人的名字。

“上次见你们都还是你们很小的时候呢。”穿着濯银细甲的清秀男人也是一笑,“谁曾想现在竟长得这么大了,无垠都快要有我高了,你也没闲着,若依。”

“德月,你负责安定地库里的民众,我与冷主还要有要事处理。”永歌轻轻叹息,唤来身后副将,将目光落在了一丈外的裹尸,悲伤慢慢地爬上他苍老的脸,再望向二人时,已说不出话。

“冷叔、永叔,父亲呢?他在哪里?”季若依急问。

“他……”冷沭的笑容消融,“他还在后面。”

“在哪里?父亲是不是受伤了?还是怎么了?”她越发急躁,恨不得一口气问到底。

冷沐沉默了,盯着季若依的眼睛久久得说不出话。

“冷叔!你倒是说呀!父亲他怎么了!”

季无垠轻轻地按住了季若依的肩胛,这才让她稍稍冷静了些。

“冷叔?父亲呢?”他也问。

冷沭摇了摇头,让出了路,将目光落在一丈外的裹尸布上,这里只有那具尸体裹着鲜艳的旗帜,飘荡如云的火图案在鲜血的浸染下变得触目惊心,甚至还散出刺鼻的血腥味。

“等我们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你父亲他带着所有守卫者与异族一直战死至异族带来的幽火再次燃尽,全军七千六百五十二人,无一生还。他们都是拼死守卫家园的勇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是……”

永歌推了推冷沭,摇了摇头,看向已经彻底怔住的二人。

季若依听见耳边的话,眼睛里的光却熄灭了。她缓缓地朝被战旗裹住的尸体走去,眼泪就这样啪嗒啪嗒地使劲往下淌。

“怎么会……父亲答应过我的,父亲答应过我的!他说,等到他凯旋归来,他会从落焰园经过,与我一同一赏火焰兰的花海……父亲怎么会死?不可能的!一定是你们在骗我!父亲他说过的……”她哽咽着嘶吼,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父亲!父亲!你怎么能抛弃我们呢……我们约定好的呀……”

季无垠眼里的光也灭了。他面如死灰,跟在季若依的身边,蹒跚着走向那具被裹住的尸首。

“父亲……”他也哭了,泪水静静地从脸颊滑下。

他们跪在尸首前,不敢揭开那张被鲜血染红的旗帜,只有那块雕雨卷龙的玉佩从缝隙里落了出来,在泛着暗沉的光。

她想伸手触碰,却又不敢,只能以哭泣与嘶哑来表述悲伤。他则是立在一旁,不敢将双眼落在尸首上,可是他的眼眶里的泪却一直在往外流,滴在暗红的旗帜上。

“让他们好好陪他一会儿罢。”永歌悲伤地说,“我们还得为选择新的继承者开启波奇得依大会,敲定天之堑的主人。”

冷沭颔首,不愿打扰他们:“走罢,去见一见狼子野心的季蒙。”

“看来我们没必要去找他了,他已经来了。”永歌眯眼,神情冷峻。

距他们五丈远处,有一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正在军队中穿行。他衣物的金丝与银线编织出了绚丽的花纹,一头乌黑的长发看起来比女人的还亮,不过这依旧遮不住他苍老的皮肤与那一双凶狠如狼的眼睛。

他是季主唯一的弟弟,也是如今的顺位继承者之一。他身后全是跟着他的奴仆,他们躲在最安全的地库里,享受着新鲜的食物,喝着昂贵的清酒,把玩着赤裸的女人。这也是季若依为什么不愿待在那里的原因,至于季无垠为什么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他是他们的亲叔叔。

父亲总是说,这天堑之主应该由叔叔来当,可是爷爷选择了他,并没有选择一身才华的弟弟,所以他觉得很愧疚,愧疚得对他甚至有些放任,所以季无垠总是会对这位叔叔留三分颜面,无论他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又或是如何使唤他。

这些,他都是沉默着忍受,觉得父亲亏欠他的,他也能替父亲还给他。可是若依就不会惯着这位纨绔的叔叔,她厌恶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那道眼神里充满了污秽与邪恶,她恨不得将他的眼珠子都给挖下来!

“什么东西!”她多少次在心中暗骂,却无可奈何,毕竟他是他们的亲叔叔,有着至亲的血脉。

“冷主,永主。”男人轻笑着走近,稍稍俯身以示敬意,“我那勇猛的兄长呢?他是否受伤,又是否凯旋归来……”还没等他问完,他就立刻止住了声,因为他一眼就瞧见跪在不远处的尸首旁的季若依与季无垠,那是他“最爱”的亲侄子与亲侄女在大声哭泣。

这一刻,他明白了。

“他死了吗?”他低声问。

“他死了,壮烈的战死在这片土地上。”

“我那可怜的兄长,总是亲自上阵,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异族是什么样的恐怖存在吗!”他的怒意轰然爆发,又倏地消融了,“他这就死了吗……我唯一的兄长……”他的轻笑与怒意一同在悲伤下泯灭了。

冷沭与永歌不知道他的悲伤是真是假,对于一个只知道享乐、怨恨自己兄长并觊觎天堑之主的人来说,这样的悲伤或许只是遮在欲望下的面具,轻轻一扯就能拉下来。

他低下头,长发遮住了眉角,更遮住了他的双眼。

“我鲁莽的兄长走了,我想去看看他……”

他径直走近那具被旗帜包裹的尸首,背对着他们二人,悲伤的面容里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消失在巨大的悲伤下。

他停下,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俯身轻轻地说:“他是为了守护我们而死的。我们要永远记得他的意志,要用生命去对抗异族,用手中的剑斩断异族,用鲜血去淹没异族,用灵魂去诅咒异族。”

不过,两个孩子只是围着尸体哭泣,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男人只流了一行清泪,仰头望天长长地叹息,然后才转身回到二人身前。

“他死了。”他抹掉泪水,“可这个国家不能死去!他死了,就还有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继承他的意志守卫天之堑,守卫我的子民!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哪怕是和我那愚蠢的兄长落得一个下场!”

“永主,冷主。国不可一日无主,更何况这次天之堑损失惨重,我们更要抚慰民心,所以,我建议开启波奇得依大会,就由我来继承兄长的意志,守护天之堑的子民们!”他抹去泪,露出异常坚定的神色,“无垠他还太小,不足以承担重任,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我不希望孩子沉沦入鲜血与权利的纷争里,他们应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至少让他们再晚些被鲜血与权利的黑暗浸染。”

冷沭与永歌相视点头。

“如今季主已亡,是时候选出一个新主了。”

“那劳烦二位移驾。”

他情绪低落,自顾自地离开了,带着他身后一群悲伤哭泣的奴仆们。他们无一不穿着奢靡华贵的金丝衣衫,在数不尽的葛衣子民与将士之中像一颗金色流星划过漆黑斑驳的夜空。根本没人会在意夜空有多么漆黑、多么斑驳,他们只会记得天空中划过的那些金色流星,因为他们是那样的刺眼,如果有人向他们许愿,他们会有可能实现你的愿望吗?

二人凝视他的背影,他们笃定了他一点都不悲伤,甚至还在为他兄长的战死而感到欣喜,这幅惺惺作态不过是装给这些将士与子民看的,或是为了所谓的“民心”。

冷沭上马,一头藤蔓般的长发与红鬃神骏一齐抖了抖身子,鲜血的味道让它们感到抗拒:“我不管季蒙有什么样的想法,若是他敢动若依与无垠,即便是违背誓言我也要将他杀死在我的戟下!”

“我也是这样想的。”永歌驾着马,一身细甲在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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