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宁，你看守好大殿主门。我们三人即将开启波奇得依大会，这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倘若有人靠近，杀无赦！”冷沭合上青铜铸造的大门，咯咯的刺耳声从漆黑的内殿里响起，“还有，去找季无垠来。到时，你们二人先守在门外，等我唤声。”
“应——”
德宁合上生铁铸造的头盔，一双在地狱洗练过的目光谨慎地注视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脱不了他的注视，然而飘荡在灰尘铺满的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并且这股气味会在午夜粘稠得如蒸发进尘雾里的血。
军士们得了德宁的命令，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已经缩小到能肩并肩的程度了。
……
天堑之境，卷拉神之殿。
青铜门后的三人走至主殿心的长桌边停下。
从窗柩透过的暗沉日光被横隔分割成无数光柱，光柱里漂浮着数不尽的尘埃——它们一闪闪的，神似萤火。
一些光柱落在干净的长桌上将刻画在长桌上的龛影照得通亮，不过这些光柱只是刻化在长桌图案里的偏偏一隅，而那些真正有关卷拉之神的历画之壁全都雕刻在以不可想象的脆岩面上，这是如何的鬼斧神工才能雕刻而成？
“呼——”冷沭吹熄了手中的火折。
漆黑的大殿被点亮，殷红的火光在闪烁。
一座古老的灿金神像正正地钉在长桌后，举在他手中的长剑缓缓地燃起不会熄灭的火焰。他骑在红鬃神骏上，俯身、嘶吼着朝前方冲去，拉住辔头的手臂能催使神骏踏碎梨花木制成的长桌。骏马上的人是愤怒的，他的金色长发在飞扬，衣角好似要被风给撕烂。
“季蒙，你知道开启波奇得依大会的条件吗？”永歌淡淡地说，声音却阴得可怖。
“知道。”季蒙颔首。
冷沭放下鲜红的头甲，它在桌上摇摇晃晃。
他藏在鲜红卷发下的伤痕露了出来：“现在宣读誓言。”
“苍古之时，七之神卷拉、落歌、德月、风鸣、紫陇、百誉、蒙易以命铸囚，苟以天下之幸，得一隅安生与苟且，囚万古之安、异族之乱。
我等叛逆之人、罪血之人、祸乱之人应命运之神的召唤，以罪之身、赤之血，守护七之境。
一命、一剑、一血。”
三人紧闭的眼帘缓缓睁开，相互对视。空气里寂静得只有余音，还有飞舞的尘光。
“按照以往规矩，开启波奇得依大会至少需要五境之主。可是在特殊情况下，会特别允许两境之主开启大会。如今天之堑现任境主季半珂英雄落幕，所以符合特殊状况，特开启大会。”冷沭冷冷地，“英雄的血还未冷透，可天之堑不可无主。”
“依据卷拉之神的誓约，你与季无垠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天之堑境主的人。”永歌说时，他们二人的双眼遽尔亮起殷红如瑰的花纹——这是只有继承七神血脉之力的人类才能拥有的瞳孔，又名赤瞳。
“七之神与远古诸神之争：苍古岁月，从弱小的奴隶中选拔出的神之使发动了诸神之争，那场战役活下来的人驻守在诸神与弱小人类的边缘，即这白雾之中，乃七境之主——承受诅咒的罪血之人的由来，也是我们所背负的责任，既是罪恶也是荣耀。”
“这是极少数流淌有远古之神血脉的人才能亮起的赤瞳，你呢？季蒙。”
“这东西吗？”季蒙淡笑，一双猩红得几乎快淌出血的眼眸闪出夺目的光，这是属于他的赤瞳，它远远地压制了冷沭与永歌。
冷沭微愣：“流淌在你体内的赤之血很浓，几乎能够媲美我二人总和的赤之血，看来，你继承了很多苍古的血液。”
“很浓吗？既然很浓，为何当初不选我当天之堑的境主，而是选用我那无用的兄长。”季蒙无声地笑了笑，“且看我那兄长的二位子嗣，到现在都还未唤醒流淌在体内的赤之血，或许他的孩子与那些苟活在囚笼里的蝼蚁一样，都是一群懦弱的奴隶罢了。”
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哂笑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光柱下泛光：“或许是他娶的那个叫白新止的女人太过平凡，连拥有一丁点儿赤之血的子嗣都无法诞下。我之前多次提醒过我那无用的兄长再找一些族中赤之血较浓的女子多生些子嗣，可他愚昧不愿。真是我愚蠢的兄长啊——难怪他会死在那些该死的异族手中。”
“季兄的血都还未凉透，你就在这里对他冷嘲热讽？”冷沭微眯双眼，寒意从眼裂里散了出去，“即使你的赤之血再浓、再滚烫，你也无法成为天之堑的境之主，因为你……”
“冷沭！住口。”永歌喝声，令冷沭止住，“这是波奇得依大会，请控制好你的情绪，我们现在是七境之主，并非季半珂的挚友，他想如何评论自己的兄长是他自己的事，希望你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动怒，”他又将阴冷的目光移至季蒙身上，望着他那双目空余子的瞳子，予以告诫，“还有你，请你不要侮辱刚刚死去的英雄，否则我等可以立刻终止大会的进行。”
冷沭紧蹙着眉，点了头，反观季蒙则是笑意依旧，佯装无奈地摆了摆手。
“季蒙你要相信，波奇得依大会是公平公正的，你毋需担忧我二人的决定会有失偏颇。”
“那是当然，我相信二位境之主的判断。”他点了点头，有些轻挑地看向冷沭。
永歌点头，继续说：“你满足成为季之主的条件，但是你并非是唯一的继承人。”
“嗯？你的意思是季无垠与季若依吗？哈哈哈！”他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笑起时颤抖得长发都分成一根根的丝线在空中相互挪动。
“这很好笑吗？”
“若是你再如此随意对待波奇得依大会，我们二人现在就有资格剥夺你成为境主的资格！”冷沭冷声。
季蒙这才忍住了笑意：“抱歉，抱歉。他们俩连赤之血都没有，又如何与我争夺？难不成你们要选一个没有赤之血的贱民来当境主？你们应该知道，这是违背誓约的！”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双眼变得阴狠如财狼，眼角的皱褶凝成一束，“违背誓约的话，二位可是要遭到七境的征讨！这是死罪，是你们无论逃到那里都会判定死刑的罪责！”
“贱民诞下的子嗣也是贱民，即使他们拥有我兄长部分的血脉。”他对季主之位已经势在必得，“他根本就没有与我争的资格。”
“拥有赤之血的七境之人通常来说会在十五岁前复苏体内的赤之血，可也有个别特例，古史上曾有一境之主是在二十岁才苏醒体内的赤之血。”冷沭补充道。
“确实存在，可这只是个别偏例。那么多没有赤之血的子嗣你为何不提起？”他不屑地轻笑，“就算有，你觉得他会现在、立刻、此时此地复苏体内的赤之血吗？别做梦了！”
“他有没有与你争夺境主之位的资格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是他体内的赤之血说了算。”永歌沉声。
冷沭与永歌虽然早早地从他人口中听到有关于季蒙的流言，但是当他们真正与他接触时，他们才发现季主对他这唯一的弟弟是否有些太过纵容了些。就只是因为父亲的抉择对他感觉愧疚，所以就将境之主的宫殿让给他住，自己竟只住在普通宫殿里；季蒙每日只知安然享乐，他却与军民同食；季蒙的侧室已数之不尽，只会躲在雍容华贵的宫殿里纵欲，甚至是命令侍奉的婢女都必须裸衣侍奉，然后将奢靡的清酒与乳奶洒了满地，可他只娶了一个季蒙口中的糟糠之妻，那个未拥有赤之血的普通女人，她既没有倾城的容颜，也没有汪洋般的温柔，可他就是守着她，守着她的两个孩子，直到目送她离去，直到自己也埋葬在白雾里。
他为了他们而战死，可这个他无比宠溺的弟弟却！
“你想使用秘法？秘法也不能唤醒他体内的赤之血！更何况我那愚蠢的侄子正在为我那愚蠢的兄长而悲伤呢，哪会儿有精力来与我争夺这境主之位。”他笑了，他们这些挣扎不过是徒劳的，除非……不过他们不会，准确来说是不敢，无论是谁，只要是敢违背誓约的人都一定会死，哪怕远在七国！
“秘法也不妨试试，若是将天之堑交给你，我怕它会变得民不聊生、异种肆行，若非是无从选择，我们才不会轻易让你成为季主，因为从你目前的言行举止与往日作为来看，你并非能成为境之主的人。难怪当初你父亲没有选你，而是选择了你的兄长，即使你兄长的赤之血远远没有你的浓厚。”
“你根本就不配成为一境之主！”永歌清秀的脸庞上流露出决断之意，“其实对于一境之主的选择不仅仅只有赤之血、继承资格的条件，还有你从未想过的君主之德，而你根本就无德，所以不配成为一境之主！”
“我怎么没听说过成为一境之主需要这一条？！”季蒙明显被永歌的话激怒了，苍老的面容上有青筋在跳，“或许这根本就是你们杜撰的？你们这是以私谋公！这是违背誓约的！”
“是不是违背誓约你可以等一切都结束后再去询问其他境之主，想必你会得到一样的回答，可是，在这里，我们的回答是：你并不适合成为一境之主，不过鉴于天之堑急需一境之主，所以你暂时被列在继承者中。”冷沭不悦地望向季蒙那副丑恶的嘴脸，恨不得现在就用力扇他一巴掌。
季蒙怒瞪双目直视二人，捏紧了拳头，想要发作的怒意还是被他硬生生地忍了回去：“就算如此，我那可伶的侄子也不会突然苏醒赤之血的，更何况我是他唯一的叔父。”
“如果他没有赤之血，那么他将会和你一样有一个要求无法达到。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愿意退让，便可避免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若是没有人愿意退让，那么你们二人必须以武争斗，只有获胜的人才能成为新的境主。”永歌拍了拍手，凝声，“德宁，将无垠带进来吧。”
青铜大门应声打开，巨响在红光铺满的大殿内迸开。
一束光线从门外直射至桌前，蜡烛燃烧的红光在一瞬间被淹没，黄昏最后的余晖照耀在青石地上，它将那道消瘦的身影拉得极长，即使他没有那样巨大的身躯，可是阴影却彻底遮盖了所有光亮。
季无垠依旧是一身灰衣衫，只是灰衣衫沾染上了他父亲的血与泥土的污渍，这让他看起来不再那样干净、冷峻。绣在衣衫上的火焰也仿佛暗淡得失去了光，可他一双炙热如火、愤怒如焰的双眸却直勾勾地盯着坐在桌前的季蒙。
无垠的气息极为凌乱，微微起伏的筋肉证明他在颤抖、是在忍耐。
季无垠从小听觉就极好，有时就算是隔着石门也能听见门内人言论，更遑论这青铜门，而且里面的声音里有他最讨厌的人的声音，即便他为了答应父亲的请求一直待在他身边，可这并不影响他对季蒙的厌恶。
“一个只会恃强凌弱、纵欲享乐、以权为天的叔父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在心中说过这句话，可他无法发作，一是他的性格尚且如此，二是他答应过父亲。可当他听见季蒙对母亲的侮辱、对父亲的嘲笑时，他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怒意，那些一直堆积的怒意仿佛就要一齐爆发开，即使曾经答应过父亲，他也怒得要杀了他！
这世间，存在一些擅长忍耐的人，他们积压的情绪往往更加深厚，不会轻易发作，可他们一旦爆发起来，就不会管你是谁？哪怕是你的至亲之人，他都会忍不住伤害！更别说这什么东西都不算的“叔父”，他一定会忍不住手中的剑的。
他的神色依旧冷漠，缓步走至桌前，盯着季蒙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吞了他似的。季无垠微颤的手、凌乱的气息、瞪得极大的双目让季蒙察觉到了危险，他知晓他这个侄子听觉极好，怕是他刚才说的话全都被他收入了耳里，不过他又怎么会怕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不过是个连赤之血都没有的孩子，怎么能争得赢自己？只要自己成为了季主他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无垠你来了。”永歌示意他坐下，他这才收回摄人的目光。
“你父亲……”冷沭想询问，却有些犹豫。
季无垠低着头，忍不住地悲伤：“我与若依将父亲葬在了母亲的坟旁，我相信他不会孤单的。”
“若依呢？”
“她一直在那里陪他。”
“是吗……”
冷沭停止了对话，他们都没办法再说下去。
“你刚才在门外应该都听见了吧。这里空间不大，季蒙也从不控制自己说话时的声音，他好像恨不得每个人都听清他每个字的发音。”永歌叹气，望着这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听见了。”他冷冷地答。
“那好。现在我问你，你愿意继承季主的位置吗？或者，你愿意让你的叔父成为新的天之堑境主吗？”
这一刻，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期待他的回答。
“我最亲的侄子，你会支持我的对吧？我这些年可没亏待过你。”季蒙温柔地说着，像是在讨好发怒的流浪猫。
“我愿意接替季主的位置，不愿意让我的叔父成为天之堑的新境主。”他看都不看他的亲叔父，直接忽视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冷沭与永歌听见后微微地笑了。
季蒙先是一愣，然后再也遮掩不住怒意，竟然开始大吼起来：“你这个贱奴生的东西凭什么继承天之堑的境主之位！要继承也是我这个血脉纯正的继承者来继承，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季无垠淡淡地抬眸望他，声音很平静。
“你说什么？你这个贱奴生的废物，你看我今天不好好替我那无用的兄长……”季蒙拍案而起，愤怒得涨红了脸。
“季蒙！”霎时间，冷沭与永歌的声音阴得可怕。
季蒙涨红了脸，牙齿被他咬得直响，有几次拳头都快要击在桌脚时又被他硬生生地忍住。
“你想好了？不后悔？你可要想好，因为你一旦接受就必须得担起这个责任。”
“想好了。”他认真地点头。
“你的理由呢？”
永歌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这是判断他是否拥有君主之德的方法之一。
“我答应了父亲要保护若依，保护天之堑的子民，这是属于男人的约定，更何况我不想让这个不是东西的叔父接替父亲的位子。”
“你！”季蒙又欲发作，只是又被冷沭与永歌的阴冷目光逼退了回去。
“还有吗？”
“没有了，仅此而已。”
“可是你体内没有流淌古神的血，你不满足要求。”永歌微微叹息，他也希望他来接替这个位置。
“可是他没有拥有成为境主的君主之德。”他还是那样冷，但是看得出来他很认真。
永歌盯着他那双认真的眼睛：“如果秘法无法助你苏醒体内的赤之血，你就会和你的叔父争夺最后的机会。”
“怎么争夺？”他问。
“走至这一步的都是一齐长大的亲兄弟，他们为了权利反目，所以为了避免日后出现内忧，兄弟二人必须相斗，以自己的命为赌注，输得一方会被另一方杀死，必须当场杀死！”冷沭解释道。他不忍心季无垠这样做，毕竟他还太小，根本就不是季蒙的对手，所以他们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秘术能让他苏醒体内的赤之血，如果无法苏醒，并且他还是执意要争夺境主之位，那么他们二人就必须以命相搏。
谁死谁活，可想而知。
“你要想好，现在还不到做决断的时候，因为还没有用秘术为你苏醒赤之血。”
季无垠突然望向一旁的季蒙，他犹豫了，想起父亲曾经叮嘱过他的话。可季蒙却是一脸笑意，因为他这无用的侄子是无法苏醒赤之血的，他若是继续选择与自己争夺，那他也不妨替他那兄长清理这大逆不道的长子。
“准备好了吗，无垠？”
“准备好了。”
“不后悔吗？”
“毫无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