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月河。
一条横跨蒙语、承若、紫郡的湍湍大河。浑水在海浪拍礁般汹涌的河沟里翻滚,淙淙水声相距百步都可听清。
此时的天空是灰暗的,似蒙上纱。掉下的细雨中夹杂着雪,与朔风一起刺入骨头。
我们猛地拉住辔头,疲惫的马儿发出虚弱的嘶鸣声。雨雪淋湿我们的衣衫、搓揉我们的发,可我们不觉得冷。
“该来的还是要来。”清霁低声。
我们三人相互对视,心神俱沉,眉目中闪过决然。经历这么多的我们早已坚不可摧,鬼神都不惧。
知月桥前列队上百,均刀剑相配,神色低沉,似一座座不动的山峰。我看得出来为首二十人是墟卫军精锐,可其他人的装扮我从未在宫中见过,不过不必想,这些人是来杀我们的,不是什么夹道欢送的搭戏班子。
我拔出断碧,摆出架势,银质刀身在灰濛细雨里匿住光,光颖则拉紧断吟线,临阵以待,可我看得出阿颖眸中的不安。
“别怕阿颖,有姐姐在。”我出声安慰,可我自己的心都狂跳不止,浑身滚热。
阿颖咬紧牙关:“没事的,姐姐。”
“对不起了,夜昔、阿颖。还要让你们二人跟着我一起送死。”清霁眉目深拧,紧咬薄唇,。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们是姐妹,是彼此的亲人!”光颖手中的丝线拉出刺耳吱吱声。
我与清霁一征,嘴边勾起如男人般豪迈的笑:“对啊,我们是姐妹,是亲人!”
“姐妹们!清霁此生能遇见你们二人,是清霁之大幸!若来生,愿下一世我们仍为姐妹!”清霁背对着我们二人喊,迎上风雨,“自古以来,战将皆为男子,可谁又敢断言,女子就不如男?”她挥洒长剑,雨露顺剑身飞溅。
俄顷,她的声音如战鼓般重响,点燃我们的心。
“姐妹们跟着我,杀出去!”清霁狠夹马背,狂啸般冲出。
我亦心潮澎湃,怒喊着冲出去,只觉这一生的软弱都被宣泄。
“杀!”三人齐声。
知月河畔。
一缕冷风、一点细雨,一阵金戈!
为首的华滕也缓缓拔出剑,对着奔腾而来的我们怒吼:“杀!夺下紫郡公主项上人头!”
刹那间,无数铁蹄踏溅积水,坚硬大地在剧烈踩踏下微微颤动。我们三人如三只横冲而去的白鹭,就要迎上对面的黑云大军。与此同时,桥前。贵胄、铁剑在漆黑剪影中冲破雨幕,愤怒与狰狞刻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无一不是舔血的男儿,刀剑下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叮——”金戈脆响崩出巨锤与剑胚的碰撞。
剑与剑在短暂、迅疾的交锋下划破敌人脆弱的颈脖,扬起一泊血线——清霁率先在第一交锋中砍下敌军头颅,这无不让冲锋中的我们二人惊愕,更感到振奋,惊愕在清霁的武艺上,振奋在我们能够放手一战。我又怎么会示弱,我兴奋又害怕地咬唇,在墟卫军的长枪横扫下以一种可怕的幅度弯下腰后,又猛地弹射起来,这时,我手中的断碧已经如流水般淌过敌人的颈脖。
“还不错嘛,夜昔!”清霁大笑,如男孩子般英气无双。
我亦颤抖着笑,舔舐溅在唇上的血:“这就是血的味道吗?!痛快!来啊!”
至于光颖。她要先拉近手中的断吟线,抓住被飞针拴紧的那头弹射出去,刺入攻来那人的穴位,随后,那人直接翻滚下马。她并没有下杀手,只是让敌人失去战力。
对于敌人,也只有光颖会这么温柔了。
“姐姐,敌人太多了!我们要想办法冲出去!”她在大喊中,又拉一人下马。
“我们从侧面突围!”清霁粗略地环顾四周。
我发现我们三人已被团团围住,根本出去不得:“他丫的!我们被围住了!”我愤怒得爆粗口。
“别急!注意四周!”清霁凝眉怒喊,握紧剑。
恍惚间,我感觉到后背被什么勾住了,尖锐如鹰爪的东西从我的肩侧上划了下去,剧烈的撕裂感让我发出低哼,鲜血很快就染红被撕破的长衫。我立马转头望,发现扔出猎勾那人正藏在军士中,提着滴血的武器。
我的眉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丫的,他们是想慢慢玩死我们!”我发现围拢的人并未急着一拥而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拉马兜圈,露出阴邪的笑。
“妈的!要杀就杀!”苏清霁也难得爆出粗口。
“小心点,他们喜欢偷袭。”不知不觉中,我们人已被逼在一起,马尾相扫。
他们围住,尽说些低俗下流的话。
“哎,小娘子。你这模样还是长得挺俊俏的,竟杀了几个我们的人。”有一贼眉鼠眼的人舔着嘴,咯咯直笑。
“这样,兄弟们!紫郡公主我先来,其他的哥几个分了。”一黑衣斗笠的粗壮男人,挺了挺他粗壮的腰。
又有人出声:“那怎么能行,兄弟们谁不想吃口热乎的!”
“对啊!谁不想吃口热乎的。这么俊的小娘子,谁先上谁先得便宜!”
“其他的可以,但是公主必须得留给我!他妈的,她杀了我好几个兄弟。”那贼眉鼠眼的似是一头领。
“你们这些畜生!简直枉为人!”清霁恶骂,还啐上一口唾沫,“什么玩意,去死!”
我也恶狠狠地骂:“妈的,一群狗东西,去死!”
“嘿!这公主性子真刚烈啊,这拿短匕的小妮子也不错,在我胯下应该很舒服……”那戴斗笠的粗壮男人兴奋地往裤兜里摸,“真是让人兴奋啊!”
“我要这拿着线的婆娘,看着就不错。”有人上前出刀,与阿颖的断吟线缠在一起,这时有人趁机上前用剑挑她的衣物。
“滚开!”一向温柔的光颖也愤怒得吼。
“兄弟们,别犹豫了!谁先抢到就是谁的第一口!”
围拢中的人,只有在远处未参与的华滕,还有近侧的十九位墟衣卫未插手。
“就算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清霁将剑握得紧紧的,“夜昔、阿颖,要是谁被抓了,要么自尽,要么我们中的一个人帮她!知道吗?紫郡国的女儿,死也要立着死,活也要站着活!绝不受屈辱!”
“当然!紫郡的女儿怎么能有懦弱之辈!”我嘶声大喊。
光颖拉紧线,却在颈脖上留下一根:“绝不受辱!”
……
“哎哟,我觉得可以!”
“那我数三二一!大家一起出手。”贼眉鼠眼的人举起三根手指。
“三……二……”
一霎间,贼眉鼠眼的人还没数完就喷出一口血从马背上坠下来。他死前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但他的胸膛里有一枚承若国的箭。
随后,呼喊声、马蹄声、金戈声大作!
“冲啊!救出紫郡公主苏清霁!”
“岳峰一营的兄弟们跟我杀!”
“杀尽巫马!”
……
围拢的人立马拉住惊慌的马儿,焦急地四处寻找声源,终于,在我们三人冲来的方向发现了一只人数相当的队伍。
“快动手!杀了她们!”俶尔,华滕的怒吼声如惊雷般作响。
这一下,他们才匆匆反应过来。
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又怎会放弃?我拽紧辔头,怒吼着挥舞手中的短匕,领着她们从一处薄弱的地方冲了出来,并杀掉了刚才出言不逊的斗笠男人。随后,我们趁着这极好的机会,直冲知月桥,可华滕也驾马迎面直来。
后面那群人也想追,但被赶来的队伍缠住——约莫有十个赶来之人护在我们身侧。
其中有一人对着清霁大喊:“我等受命七涟之三、岳峰,前来护送公主!”
苏清霁颔首:“紫郡公主,苏清霁;七涟之一,故里。感谢各位相助!”
那人未接话,而是立马与其他十人掉头,回身迎上墟衣卫,却也有近五人墟卫军冲了出来。
此刻先锋正将华滕正急速朝我们奔来,相距极近。
“清霁、阿颖,一起迎他!”我立即摆出架势,与狂奔的华滕对视。
他的眸子阴冷无比,蕴藏着巨大的怒意。仅两息,华滕就至我们身前:他整个人趴伏在马背上,身躯弓如匍匐欲扑的烈豹,紧紧虬结的肌肉里蕴藏着恐怖的力量,仿佛只要扑出就是必杀!
下一瞬,他出刀了!整个人如狂奔之豹飞扑出来!我心中大惊。
他握住一柄宽厚的柳叶刀,在起身一刹躲过光颖的飞针,却也被锋利的银丝所扰,稍稍偏离刀刃。
“叮!”巨大的金戈声在剑与刀的碰撞中具现。
仅一息,铁剑就直接被削成了两段!但华滕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见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挂在马背上,抡出那柄柳叶刀,直砍清霁腰间!可我怎么会让她得逞?我拉马减速,硬生生地卡在了我们三人中间,然后用断碧刃的刀镡夹住他的刀芒!
“死!”
只听华滕的怒吼声爆在我耳边,随后我的断碧径直被弹飞了,眼睁睁地见着刀尖斩入我的腰!
——鲜血瞬即如泉般喷溅出来,伴随剧烈的撕裂与刺痛感。
“姐姐!”
“夜昔!”
“走!别回头!”我捂住伤口,拉住辔头趁机拉开距离,“走啊!别慢下来!”
冲过去的华滕并未立即追来,而是吐出一口含血的唾沫,才重新拉紧辔头,正当他准备冲来时,又有人拦住赶来的墟衣卫与华滕。
“姐姐,是华东海和第五英来了!”光颖回头见到了熟悉的人。
“他们来干什么?是来送死吗?”我直吼。
“他们会没事的,他们毕竟是七涟之六的徒弟。”清霁咬牙,“他们带来的人足够多,而且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应该不会和他们过多纠缠。”
我们三人上了桥,一路狂奔,然华滕只带着一位墟衣卫追上来,但我们之间也距离近三百步远。很快,我们三人出桥,我冲在最前面,身后依次是光颖、清霁,我们之间都相距不远,马匹间头顶上尾。
他们才刚上桥,应该是追不上来了!我吃力地回头望,竟发现华滕远远拉住马匹站住了。他们应该是放弃了?我心里想着。
渐渐的,细雨模糊了我的眼,我只好回头。
可他们会放弃吗?他们是巫马!是冷血、嗜杀的怪物。
华滕神色狰狞,怒意藏在充血、跳动的青筋里,另一位墟衣卫也拉住辔头,护在他身边。
“黑棱弓!”他伸手。
墟衣卫瞬即取下背上那张巨大的弓:漆黑的弓身,月勾般的曲度,流转在漆黑弓尾上的光。
华滕接过,手都往下一沉,可他没犹豫,奋力抬起,搭弓、排箭、瞄准、成线,猛地一拉,松手!须臾,一枚漆黑到可吞噬一切光芒的长箭飞逝出去,卷起愤怒的狂啸。
“噗——”长箭射入身体的声音倏地响起,但在嘈杂的风声与马蹄声中变得很轻。
我与光颖担忧地回头看,却看不见清霁脸上一点变化。
“没事罢,清霁?”我试探性地问。
她依旧皱着眉,脸色稍显苍白:“什么事?继续赶路,别总回头看!”
我与光颖颔首,并未多想,毕竟超过四百步的距离没什么人能够射中,便打消了不安的念头。
“我们再往前约莫十里,就会到紫郡冬崖城,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就算他们带军偷渡边境,也不敢贸然出击,况且那里会有紫郡的守卫!”
然而清霁刚见我们转头,就忍不住背脊上的剧痛咬牙,嘴边溢出一点血。至于那枚漆黑的箭镞,它正深深地钉在清霁的肺里,张开它的倒钩刺。
知月桥上。
华滕将黑棱弓丢给墟衣卫,神色冷厉:“应该是射中了。”但箭距已近四百,他也没了把握。
“将军,我们还追吗?”墟衣卫问。
华滕摇头,含眸眺向濛濛细雨,叹了口气:“罢了,承若军士不得贸然翻越国境,况且我们身后这些人还等我们去救呢。他们即使不足轻重,可毕竟也是巫马的人。”
“但是就这样让紫郡公主逃了吗?若是逃了,国主和巫马的那些人该怎么交代?”他不甘心。看得出来,背着黑棱弓的人是华滕的心腹。
“哼!怎么会让她们逃!此役后,你往宫内传信,通知那些巫马的大人们,说七涟之六再度现身,并未归隐山林,争端再起!此后,再往紫郡国传信,紫郡的有些人也该动一动了。”华滕凝声,“再去墟卫军调遣一个军备营来,紫郡公主应该不敢径直入城,毕竟她们也不知道远洛城是否藏有巫马或是其将自立为王。她们估计会在南境边陲逗留很久,如今紫郡大乱,边境防守远不如前,就算翻越国境也不会遭遇多大的阻击,若是得了紫郡公主的踪迹,我们不妨一试。”
“若是杀不了她,我们这一生也就结束了。”华滕回身,持剑直冲还在混战的队伍。
一刻钟后,岳峰所有人战死,无一生还,只逃走两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华滕带来的墟卫军也只剩下他身边一人,还有几个受伤的巫马。不过,刚才突然跳出来的两个年轻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若是他能完成任务回国,他定要把这二人给揪出来,碎尸万段。
一场战斗下来——鲜血染红了他们甲胄、内衫,还有他们的脸。
华滕踩在那些人的残臂断肢上,狠狠地踏碎他们的头颅,吐上一口唾沫,然后用刀砍死那些还存有一丝气息的人。
知月河水依旧湍急,那些血也顺着雨流入浑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也许,对这磅礴的河水、涛江、湖泊、汪洋来说,他们的血不过是半丝半缕,可总得有人去流血、抛头颅。那么,他们这丁点血就会显得弥足珍贵。
知月河上细雨绵延,也在厮杀中停下,飘起了绵绵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