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
紫郡城入了初冬,紫荆花逐渐凋零,秋风刻上冷霜。
紫郡城的人儿穿上厚重的棉袄,套上细腻的冰蚕丝。火红如花的兰枝沾上几滴清凉的雨露,铺上一层如纱的莹玉。绵延的细雨还在沥沥淅淅地下着,朦胧的白雾从未散去,人人都在准备紫春节,所谓是“冬散去,春唤来”。
季母也开始出门准备年货,偶遇巡逻的子越与明隆便会驻足寒暄,虽然子越从不理睬季母,但季母却一如既往地待他。
李语嫣与元箐箐常居在季母家中,替她打扫庭院,修剪花圃里的火焰兰,给冷清的院子里添了不少生气。子然也会一如既往地每月写一封平安信寄往紫郡城,通常是明隆得了信转交给季母,再与元箐箐一起细看。
季母还时常准备一些成举街铺子的粉末糕,去止岁营交给项遂从,托他拿给第五云。每次项遂从得了点心,都会嫉妒地说“第五少年真心让人羡慕,有季母疼爱,可怜我这一人在这止岁营咯”,后面季母也会准备些点心送给他,免得他酸了老牙。
他得了点心后,会甜甜地应着,像吃了糖的小孩。
十月的训练为用剑。
前五日由项遂从教予他们使剑的基本招式,分别为“风刺”“劈山”“撩月”“挂星”“落点”“长抹”“居托”等。
风刺时,需右手握剑屈肘上提至腰间,再立剑或平剑向前直刺,以刺剑之位,另分为上刺、平刺、下刺、后刺、反刺和探刺。臂、剑一线,力至剑尖,聚力而出,是为风刺。
所谓剑招,均是以剑成圆,圆扭成方,方可成天。
第五云等人熟稔剑招后,便拥有了一柄石剑。石剑由天外陨石制成,比青铜剑重上许多,石剑无法开锋,铸剑师们曾妄图打造天外陨剑,却屡次未果,只能淬出剑的轮廓,用作练习。
他们这月的训练内容是持石剑于泥潭,练习剑招至无力,再待晚间药疗恢复,继续泡入泥潭。
十月二十七日,亥时三刻。
初冬的紫郡宫落得极寒,稀薄的白雾将暗夜遮蔽,几缕阴冷的月光将浓雾照亮如雪,枯枝上仅附几片松松的黄叶。
用作训练的四里潭粘稠如糯,极其考验准止岁者们的体质。
此时的四里潭理应空无一人,却传出了淤泥搅动的声响。
“风刺!劈山!撩月——”
嘶哑的声音从淤泥里传出,还有人在使剑。
止岁者们之所以会在淤泥中练剑,是因为泥中的剑会变得异常沉重,与剑入恶岁肉身后的触感相近。况淤泥中的石块如骨头一般坚硬。作为止岁者,他们必须要适应,否则被撕裂的将是他们温热的血肉。
第五云颈部以下的区域都泡在淤泥里。
他呼出一口寒气,继续使剑,重复且枯燥地练习。他不在意使剑多少次,也不在意淤泥溅多高,只有觉得非常疲倦时,才会从四里潭中走出,去疗养房里浸泡,随后再回四里潭,赤身跳入泥潭,继续练习。
“第五兄,你不去休息吗?”银亮如雪的雾里传出欧阳泽言的声音。
他的声音低沉,似含在雾里的锈铜剑出鞘。
“嗯?”他并未停下,只是吭了一声。
欧阳泽言未继续问,而是独身一人守在潭边。
雾中若有银月,照得一片通透。
“你为何如此拼命?”他问。
第五云从泥中爬起,跳入一旁清澈的水渠,洗净身上的淤泥。
“因为想变强,所以才拼命。你呢?欧阳泽言。”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事。”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神情在浓雾中瞧不清,可他的声音却沉了下去,“他们说的没错……我独自一人从西境远赴至此,就是为成为止岁者,超越欧阳寒,成为这世间最强的人!”
“在西境时,总听阿爹说你们欧阳家的人要强。我那时还不信,如今见了你,才算应了这句话。”第五云将石剑插入泥地,席地而坐。
“想西境了吗?”
欧阳泽言与第五云本就是同乡人,只是一人生在城池,一人生在誉录山脉下。
“想了。”第五云抬眸,却无处寻月。
“我却一点都不想。在那里,我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欧阳泽言阴冷如潭的眸子里溢出一丝厌恶。
这是第五云第一次看见那双拒人千里之外的眸子荡起波纹。
“毕竟西境的冬日极其漫长。”他苦笑。
“不仅是因为西境的冬日漫长,更是因为东睦城的欧阳将军府。”欧阳泽言的眉目紧锁,又缓缓松开,难得地露出一抹洒脱的笑,“不知第五兄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你若是不愿,我就不多说,你若是愿意,我便占用你一些时间。”
第五云轻笑,颔首:“你说,我便认真听着,你不愿说,我便不问。”
稀薄如纱的雾渐渐散开。月光凌厉如剑,刻在淤泥上,自带凄然。
“我出生时就被母亲抛弃了……”他缓缓地说起那段他从不愿提起的过往,“若不是养母好心收养我,我只怕已冻死在西境的东睦城内。”
“可就算是入了欧阳家又如何?母亲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却怀不上孩子,所以母亲与我在欧阳家中常常遭人排挤,处处惹人厌恶,过得还不如在外流浪的日子。”
“入了欧阳家后,我便成了欧阳寒的书童。他练剑时,我在一旁端茶;他读书时,我在一旁磨墨。我和普通侍从没什么区别……”欧阳泽言声细如丝,却听得极清,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们为何那样对我母亲!”
“就因为我母亲生不出孩子,所以就四处遭人排挤、睡在连下人都不愿住的茅草房吗?父亲不愿搭理母亲,下人皆可辱骂、皆可嘲笑,处处遭人唾弃!”
“哈哈——一堂堂正室,却落得比妾氏还惨。”欧阳泽言突然摇着头笑了,笑得悲伤、张狂。
第五云仿佛见到了那道藏在心底深处的冷涧,心里也有了一丝悲意。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啊!真是可笑啊!”欧阳泽言猛地立起,抽噎着朝天地咆哮,“我不服!我不服这样的欧阳家,不服这样的东睦城,不服这样的紫郡国!”
他的声音响彻四里潭,经久不散。
“可不服又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欧阳泽言无力地坐在地上,颓败如枯草,“对呀……不服又能怎么办?不服又能怎么办……”
“我去过养父营帐与他当面对质,可结果呢?”他自嘲一笑,摇着头自我否定,“又有什么用呢……”
欧阳泽言悲伤着,望着凄凉的月光,泪水在月色里像一股细小的清流。
“去年年末,母亲生病了。欧阳府不愿意出钱替母亲治病,父亲也不愿管母亲,就连母亲的父亲都……他们甚至将我与母亲一同赶出了家门,生怕母亲将恶疾带给他们!”欧阳泽言咬牙,“今年五月时,母亲去了。”
第五云拍拍他的肩,他知道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
“所以,我想改变这一切。”欧阳泽言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如何改变?”第五云也想改变,可他无能无力。
欧阳泽言的情绪渐渐平稳:“唯有变强!”
“欧阳寒因为足够强大,所以能成为紫羽宫第一席,凌驾在所有止岁者之上。可强还不远远够,还要手握权力,方可执掌天下。我想击败欧阳寒,成为东宫的太子,成为这紫郡国的王!”
他说出了他内心的话,还有他的野心。
“愿你如你所愿。”第五云被欧阳泽言的意志感染。
“但是……”欧阳泽言神色伤感地望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我宁愿去死也不肯说出来的事吗?”
“为何?”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欧阳泽言轻笑,“你为什么想变强?”
第五云凝思:“为了斩杀恶岁,护住我在乎的人。”
“除开这些就没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吗?”
第五云摇头:“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只想与家人一同快快乐乐就好。如果非要有什么特别的追求的话,就是好好练剑,成为一不错的止岁者。”
欧阳泽言含眸凝视他,目光里有惊愕,还有怀疑。他迟迟未开口,突然,他笑了,那些干涸的泪痕已不见踪影。他猛地站起来,朝第五云伸出粗糙却温热的手:“第五云,若是我日后能够成为紫郡国国主,我希望你能当镇守西境的远征将军。”
第五云借着依稀的月光,注视他坚定的眼眸,一瞬间,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他笑着答:“我愿成为西境的一名兵卒,守护西境的每一寸疆土!”
第五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充满了年少的热血与不羁。正如《紫郡录·止岁篇·第二卷·三横》记载的那样,少年们第一次相遇,吐露了心扉,握住定下这片天下的誓言。
——那时的英雄还在沉睡。七国的纷乱与旗帜还未被鲜血染红、燃烧着的火还未席卷、七之境的秘辛与过去都还埋藏在有心之人的心底。
白雾聚了又散,明亮的月光如雪一般洒满四里潭。
“至于这什么西境远征将军就罢了。”第五云从不奢求名利,只觉平安幸福便好。
虽然他并不觉得欧阳泽言能成为紫郡国国主,但是他欣赏他的倔强与狂傲。
“好!一言为定。”欧阳泽言爽朗一笑。
他坐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壶烈酒,扯断长发,放入其中。
他灌上一口后,递给第五云:“这是我从西境带来的烈酒,虽然已经所剩不多。咱们按照西境的规矩,断发饮酒后,你我便是兄弟。”
第五云也爽朗地接过,扯断一戳长发,放入酒中,将酒喝尽,放声大笑,宛如回到了西境。
欧阳泽言猛地将酒壶摔碎,二人一同跪拜。
“今日,我欧阳泽言与第五云结为兄弟,我为其第,断发饮酒,跪拜成誓。”
“今日,我第五云与欧阳泽言结为兄弟,我为其兄,断发饮酒,跪拜成誓。”
结拜后,二人一起坐在泥潭边。
“对了,第五兄。”欧阳泽言好奇地问,“那日在止岁阁内,曾见欧阳寒与你对视,你与他可认识?”
第五云思忖,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算是与他有过过节。”
“哦?”欧阳泽言担忧追问,“什么样的过节。”
第五云坐在泥潭前,眸中倒映着泥中的月光:“紫灯节那一日,我去青云楼见故人,负责带我的老鸨不慎碰撞了慕容席与欧阳寒。他们二人趁此想对她拳打脚踢,我看不下去,便阻止了他们。”
“难怪。”欧阳泽言喟叹,“欧阳寒此人看似正人君子,实则阴险狡诈、小人之心。招惹过他的人都会付出代价,而那慕容席更是猖狂,招惹过他的人均是落得个残废的下场,无论男女老少。”
“这慕容席竟如此恶毒?”第五云蹙眉,他虽听闻慕容席凶名,却未想到如此猖獗。
“慕容席这人娇生惯养,生性便是如此,与慕容将军相差倒是甚大。”欧阳泽言对慕容席嗤之以鼻,“罢了,不聊他二人了,免得恶心。第五兄切要注意,离欧阳寒与慕容席远些。”欧阳泽言叮嘱,又突然变得不好意思开口,“第五兄,我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
第五云笑道:“泽言请讲!”
欧阳泽言摸头,嗫嚅:“不知这止岁营第一名的头衔可否让给我?”
第五云一愣:“如何个让法?”
“止岁者以半年为期的训练结束后,会有一场各序间的比试,会通过序内比试与序外比试排出前一百名,择出前五名留在紫郡城中。”欧阳泽言谈起四月后的大比,“我想以止岁营第一名的身份向欧阳寒挑战!”
“你就这么确认我能赢过你?”
“我看人极准,若是我感觉不错,你与天一序的余基应是这一届止岁营中最强的二人,若是第五兄答应,我只需要击败余基便能成为止岁营第一名!”欧阳泽言信心十足地说道。
第五云未有思忖:“你定能击败余基!”
“谢第五兄。”欧阳泽言笑然,朝他长揖,“时日也不晚了,第五兄该去休息了。”
第五云注视着潭中的淤泥,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想再练习一阵。”
欧阳泽言愣神,自愧不如:“止岁若有万万人,可我唯独服你一人。”
“好梦。”第五云又跳入泥潭中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