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紫郡城不见明月,成片的桂香树上落满梨花,小路旁的石灯纷纷点起烛火。
第五云追至此处时,语嫣已依在桥边许久。
她抬手拖颌,眸含清光,盯着结冰的紫允溪呆呆出神,那一裙青白纱落在积雪里,似白莲。他不舍破坏这一幕,悄声走近,生怕惊扰画中的女子。
她侧身对他一笑,轻抚发梢,碎发上落满碎雪的光。
“怎么啦?去了止岁营反倒体力不支了?”
第五云愣住了神,遂而一笑:“没有。方才街上人流太多,便来得晚了些。”他走近,依着桥栏眺望夜空,声音低长,“还记得吗?上次我们这样玩,还是在西境。”
“记得。那时你总追不上我,现在你也一样,还是追不上我。”语嫣纤细的手上抓住一把积雪,抛向远方,“那时候你还没有我高,现在都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雪球落在桂香树上,又震起一片落雪,将树下的石灯掩埋。
“男孩子真好,能长这么高。”语嫣羡慕地说。
她突然弓腰,有些疲倦地将头埋进臂弯,捂得严严实实,眸里的清光缓缓地沉了下去。
“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第一次问起他这些年的遭遇。
第五云漫不经心地笑:“这几年还好,偶尔睡在破庙里,常需外出捕猎,将东西卖给城内的商人,然后一路上寻你,我寻得可苦呢。”
语嫣盯他:“你不愿寻我吗?寻我很累吗?”
“当然不是!”第五云连忙解释,“只是每次寻见你,你都避之不见,所以才觉得苦。”
她轻笑:“就不是几次没见你,你就觉得苦了呀。”
“苦,很苦……苦在心里。”第五云也盯着语嫣的眸子,想用眼里的星光照亮他。
“哦。”语嫣羞红了脸,“去了止岁营感觉怎么样?”
“学到了许多东西。认识了许多好友,与泽言结拜成了兄弟,还与赵行、路一柱、周元亮等人成了挚友。我在止岁营的前五训练中均取得了上甲等!”第五云握紧拳头,说起时神采奕奕。
“你真的很努力了。”语嫣粲然一笑。
她笑着看这个她曾经想守护的少年,可不经意间他已经长大成人,已经不需要她那般苦苦的守护——他的臂膀已经宽阔,足以背负,足以承载他的抱负。只是他一直都未想到罢……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有她的保护,只是他不自知,否则以他一人之力,怎能一直寻见她,又怎么能一直安然无恙地从西境至紫郡城来。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会将这些烂在肚子了。只是见了他,那些她想让他远离的东西,又会如饿狼一般凶猛扑来。
“我想成为最强的止岁者,诛杀恶岁,守护西境!”第五云说出内心的抱负,声音铿锵有力。
语嫣低垂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流苏的青凌晶挂在栏倚旁与裙锯一齐迎风飘荡。
“若是想去,就全力以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第五云未想到她竟然会支持他,欣然问:“什么事?”
“活着回来……”语嫣抬起泛着清光的眸子,直立在那里,又如画一般。
“我会的。”第五云沉声,“语嫣?”
“嗯?”
“你能不能不要嫁给欧阳寒?”他抓紧了藏在腰间的玉坠,迟迟没有拿出来。
语嫣又将头埋入臂弯许久,故意不答,惹得第五云内心一阵急躁。
她忽地轻笑:“不会嫁给他,瞧你这紧张样。”
第五云暗松了口气。
“欧阳寒此人看似正人君子,实则阴诡狡诈,你要离他远一些。”语嫣蹙眉,语气凝重,“切勿招惹欧阳寒,否则……”她一想到招惹欧阳寒的下场,就不愿再说,只是她并不知第五云已招惹了他们二人。
“知道。”他应答,“语嫣你知道元箐箐与林子然定了婚事,将在新年末完婚吗?”
“知晓,怎么?”
第五云展露笑颜:“没什么。听季母说,林子然与元箐箐的挂牌就在这桂香桥。”
“不如我们一同去找找?”
语嫣忽然起兴,主动拉起他的手,一同朝桂香林奔去。第五云惊愕地被拉起手,感受到她的温暖和柔软。他内心窃喜,立即紧紧握住,不愿再放开。
他们一个个分辨挂在红线上的红牌,拉住红线的木牌咵咵作响,犹如随风响起的银铃。他们寻觅许久,都不见红牌,他们也找得疲惫。语嫣蓦然惊呼,连忙招呼第五云来看。原来他们的红牌就在石桌不远处,挂在石灯后,所以难以寻到,应是他们二人不想被别人瞧见。
“厮人等鹿鸣,愿君与尔缠——元箐箐。”第五云笑着念出元箐箐写下的话,“多少有些文绉绉。”
语嫣也念起林子然写的话:“同你一生——林子然。”
“多少有些简单了。”语嫣摇头。
他反驳:“我觉得不错,男子若是表怀心意,只需只言片语。”
语嫣反否:“不行!就应如箐箐姐所写,词句优雅、大方得体。”
“这未免有些辞藻堆砌了。”第五云苦笑,他知晓争不过语嫣,言语时声音细弱。
语嫣顿时不悦,气愤地转身离开,第五云连忙追上。他们趁着这个间隙将藏在腰间的红牌藏得更深了——第五云的红牌上写着“与尔相携”,语嫣的红牌上写的是“待君远去兮,等一将归人”。
俄顷,天空中倏地响起烟火的爆裂声。
紫郡城的夜晚变得空明,色彩斑斓的烟火化成鲜红的流星入了长夜,随之绽放,犹如腾空燃烧的火焰兰。紫郡城百姓的欢呼声能从过云街传至桂香桥。第五云与语嫣坐在石桌旁,眸中倒映着烟火的彩光,不曾挪移。
突然,语嫣对着第五云说了句话,他听不清,所以又问她,语嫣却笑着摇头,抿紧红唇。
这时,第五云终于从腰间拿出那枚青墨泪玉坠,递到语嫣身前。他不语,只是眯着眼笑,眼里盛放着星光与烟火,语嫣则是被烟火晕红了脸,像一朵盛放得极好的红玫瑰。她眸中的清凉终于散去,被第五云的眼里的火熨热。
她背过身、低下头,第五云为他戴上。
他们笑着拉手,一同将烟火收入眼底。
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烟火,一道道鲜红的光束冲天而去,化作彩色的火花,将天空染得五颜六色。随即,七色的光落在语嫣白皙的脸上,有如梦幻的彩虹,将她与天空染成一色。
她轻轻地靠在第五云的肩上,笑着指那些美丽的烟火。
——烟火燃尽,天空落下几滴细雨,令他们从迷醉中醒了神。
“下雨了。”第五云伸出手来。
“走罢,该回家了。”
当语嫣与第五云牵手走至茅草屋时,季母与元箐箐也刚好回来。她们二人瞧见他们俩拉起的小手,立马露出欣慰的笑,羞愧的二人立马放开。季母连忙招呼第五云与语嫣一同进屋,泽言也在屋内等候,项遂从等人已归家。
第五云与欧阳泽言坐在床沿旁,点起烛火,聊着入睡前的闲话。
“第五兄,怎样?”欧阳泽言细声调侃。
第五云瞬时答不上来:“快去睡,没怎样。”
“看来是了!”
欧阳泽言在季母归家后,听见她与元箐箐二人聊起第五云与语嫣牵手一事。
“你先入睡罢。”第五云对语嫣说的话耿耿于怀,烟火下她说的是什么呢?他摇了摇头,“我出去练会剑。”
“好。”欧阳泽言知晓第五云会在睡前练习十二剑招,便先吹了烛火,入了眠。
第五云取出石剑,去了空旷的中堂,点起勉强可视的烛火,开始练剑。
西苑厢房。
元箐箐坐在黄铜镜前洗漱妆容,忽然问向语嫣:“你们俩如何?”
语嫣羞红了脸,藏在棉絮里:“没什么。”
“真的?那你们回来的时候牵着手?”元箐箐将烛火吹熄,一同入了棉絮,“你与他说你的想法没有?”
语嫣似乎不愿多说,元箐箐也自讨无趣,便偷笑着不问。她侧身躺在元箐箐身旁,鼻尖萦绕着她的软香,心里还想着那场烟火,还有那句在烟火里说出的话。
“你若去往西境,我便等你。不管冬日雪落、春开抽芽、夏风又来、紫荆花开,哪怕豆蔻远去、韶华别离,也至死不渝。”
语嫣笑着入了睡,只剩第五云还在中堂练剑。
别院内雨声渐大,雷霆轰鸣——
掣电间,一道惊雷猛地落下,将天空照得明亮,滚成蓝天,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
第五云走至门檐下,细细揣摩轰鸣的雷霆与明亮的夜空,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灵的思绪。
不知为何,项遂从与明隆的话又响起在他的耳边,是关于技的描述——“技”的根源是从世界而来,再看这雷霆——这不正是力极吗?!他正苦恼无从得到技的灵感,于是,他直挺挺地走入这滂沱大雨,用身体去感受冬雨的冰凉,抬头凝视轰鸣闪烁的惊雷与闪电,不曾眨眼。
“哄哄哄——”
彻夜的雷霆将天地崩裂,有如黑夜撕开无数的裂缝,令熟睡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狂风在呼啸,犹如剑的锋刃!
第五云矗立在庭院中岿然不动,缓缓地在积水里施展十二剑招。他不断改变使剑的方式、角度、力度,想从中融入雷霆,可是无论他如何使剑,他都无法使出若雷霆一般的“技”,但他不愿放弃,依然施展十二剑招,重复又重复,不觉疲惫。
任天地雷霆轰鸣、积水淹没、狂风呼啸,只见他只手拿剑,划出如风一般的呼啸、雷一般的轰鸣。
翌日,辰时。
雨还在下,已将庭院淹没。
第五云还立在庭院中,矗立不动。他未曾使剑,只是将剑别在腰间,紧闭着双眼,用肌肤感受大雨的冰冷、积水的透凉。
季母最先起床,一眼就瞧见第五云立在雨中,立马急得团团转,喊他,但他根本不理会。季母越发着急,立刻跑去雨中拖拽第五云,可季母的力气太小,根本拽不动他,他仿佛镶在积水中,纹丝不动。
季母马上跑去喊房中的欧阳泽言。欧阳泽言见了,也立马与季母跳入积水中去拽拉他,他们二人合力都无法拽动第五云,他仿佛深嵌泥中,浑身青筋暴露,肌肉虬结,周身散发出蒸腾的淡雾。
季母见还是拉不动他,又跑去将元箐箐与语嫣喊起,她们二人见了,也立马惊得跳入水中,卯足劲拖拽第五云,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欧阳泽言探查第五云的气息,他还活着。
忽然,他立在那里一惊,立马阻止季母等人:“等一下,你们别触碰他。”他仔细观察第五云的姿态,浑然天成,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宛如融入这天地。
“第五兄似乎是……进入了天一之境!”欧阳泽言兴奋地大叫,想起项遂从那日教导的话,此乃创造技所需达到的境界。
他立马跑回中堂,拿着油纸伞,去寻项遂从了,临走前反复叮嘱季母等人不可打扰第五云。季母等人虽然担心,可见了欧阳泽言兴奋的模样也稍稍松了口气,她们还以为第五云练剑练得走火入魔了。
待项遂从赶到时,大雨已变得绵延。
项遂从丝毫不顾积水沾身,连忙跳入水中观察第五云的姿势,兴奋地笑:“正是天人合一之境!天人合一就是人与天地融合,化为一身,这也是你们无法挪移他的原因。因为他所在的地方就为天地,如欲挪移,则需挪移这整片天地,又称天一之境。”
他欣慰地盯着第五云,又连忙叮嘱欧阳泽言去通知明隆。
“天人合一的境界越久,所创造的技越是恐怖,其威力更是骇人。”
明隆得了消息,也与欧阳泽言一同赶来,亲眼见证第五云创造“技”。
项遂从叮嘱欧阳泽言:“好生观看第五云的姿态,这对日后你进入天一之境大有裨益。”
众人守在第五云身旁,一直至巳时二刻。
天空乌云密布,落雨稀疏。
“第五云动了!”项遂从惊呼,众人顿时起身。
只见一股强烈的气流从第五云周身流转,忽地朝四周散去,在虚无的空气中荡起肉眼可见的波纹,吹得众人直闭眼。第五云的鼻息在变得沉重,就连距离甚远的季母等人都听得尤为清晰。他的鼻吸深远悠长,有如深渊里的猛兽在沉息,快时若战鼓惊雷,慢时若深渊冷风,这一消一长之间,猛兽睁开了他猩红的双眼!
“他在调息!”
“来了!”明隆大喊。
第五云身形渐动,他缓缓地蹲下。恍惚间,大地竟有种骤缩感。他将手放在石剑柄上,做出拔剑的姿势,那一刻所有的动静全都消失了,静得可怕!
“喝!”第五云大喊,他漆黑的眼眸忽地变得深邃如蓝,身上宛有雷霆流动。
下一刻,他身若惊雷,径直腾飞,化作一道粲然白光,将这绵延落下的细雨活生生地劈成两半!这一剑宛如劈开了这片天地!细雨积蓄在半空中几息,才缓缓地化成一滩积水落入庭院,而庭中还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在吃水。
下一瞬,耳边忽落惊雷,炸得众人直捂双耳,叫人吃疼!
可还未等惊雷声散去,石剑上的白光又粲然绽放,有如天神之罚,刺得众人口耳皆捂!实乃惊为天人!
待第五云施展剑技后,他便直挺挺地倒在庭院的积水里,季母等人立刻将他背起,带回居室。他醒来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他倒是不以为然:“就是淋了些雨,晒干后就好。”惹得众人一阵恼意。
季母去给第五云煮热腾腾的兰菜汤了,语嫣与元箐箐都在厨间帮忙,明隆因为紫郡卫事务繁忙,见第五云无恙后便安心离去,只留下欧阳泽言与项遂从陪他。
欧阳泽言兴奋地说:“第五兄,你方才的剑技真猛若雷霆!”
第五云低声笑:“真的吗?”他不记得方才的技所展现的威力。欧阳泽言见他不知,立马手舞足蹈地形容方才的景观。
“有没有取好名?”项遂从问。
第五云蹙眉,凝思片刻:“没有……”
欧阳泽言倒是有一个想法:“雷霆如何?”
“雷霆……”第五云沉吟,他不是很喜欢,“不如叫惊雷?”
“你是如何悟得此剑技呢?”项遂从细问。
“昨晚,我因心事无法入眠,故去中堂练剑,却见庭外暗夜雷霆轰鸣、天地震动、暗夜长明,便有所感悟,径直走入雨中,反复操练十二剑招,最终发觉十二剑招根本无法融入雷霆,只好停下,却忽然进入一种混沌的思绪。在那里,没有雨,只有天地间不断闪烁的惊雷,然后我便在此处醒来。”第五云记忆模糊。
“那是天一之境。”项遂从又将此讲给他听。
“不如叫闪雷?”
“不如叫长明。”门外忽然传出语嫣的声音,“剑若雷霆,暗夜长明。”她端来兰菜汤,在门外远远地就听见三人在谈论。
“就长明!一剑长明!”第五云一口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