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第一六九年,十二月十四日,紫郡国西境。
这一年,紫郡国的西境下起从未有过的大雪。
誊录山脉作为羽乐国与紫郡国的分界,已然堆起皑皑积雪,枯黄的枫叶埋葬在深雪里,枯枝凝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银芒筑成荒原,不见麋鹿、不闻花香、不现蓝天。
乌云笼罩的天空从不改变,唯有昼夜的变换。即将暗去的西境,又下起绵绵的大雪。
马蹄印的深浅掩埋在一片雪茫里,隐月的狼嚎回荡在荒原上,这四周不见人迹,无处可去的马儿倒下,伏在马鞍上的少年应声坠下,他感觉不到冰寒与疼痛,睡在茫茫荒原上,直待深夜,饿狼扑食。捆绑在少年身上的麻绳布满斑驳血迹,他的肌肤被勒得青紫,胸口插着长箭,这是承若国的军用物备。
他应该熬不过今夜。
“嗷——”饥饿的狼群从枯林中走出,对天嚎叫。
蠢蠢欲动的独狼磨着獠牙,从远处潜伏至马儿跌倒的地方。它在偷偷观察马儿是否真的筋疲力竭,一旦确定,它将发出嚎叫,呼来狼群啃食马肉,还有它身旁的人。
一场风雪飘尽,光幕抽离几丝。
独狼笃定了他的处境,从远方轻轻走来,踩在松软雪窠上。最终,它停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当它真正确定这是一顿饱餐后。它会疯狂奔来,发出嚎叫,呼唤远处的同伴。
“咻——”一只漆黑长箭破空啸来,一箭洞穿它的头颅。
霎时间,它瘫在地上抽搐,发出呜咽声,血染红积雪。
一中年男子从不远处的积雪里现身。他披着松软的狼皮,穿着粗糙的麻衣,迅速地赶往那里,一把抱住昏迷的少年。
少年脸色苍白,长睫凝满了霜,身体似冰凉的被褥。
“醒醒!”他沉声。
他依旧闭眼,仿佛已被冻死,可他的鼻尖又有微弱的气息。
“嗷——”接连起伏的狼嚎声荡在西境荒原。
幽绿色瞳子不断在死寂的阴影里闪出光亮,顷刻,有无数的孤狼从西境的远方徙来。
“没办法了。这下,又得被清宛骂了。”
男子短叹,来不及细想,折断洞穿他的箭柄,背着这名少年就往远方奔去,步履维艰。
轰——
冰凉的水浇在第五云身上。
他微微睁眼,望向陌生的四周,才发觉自己竟浸泡在水里。刺骨发臭的死水将他泡得发白,黑铁打造的锁链将他双手捆绑,压根动弹不得,四周更不见其他人。
他连忙发出喊叫,神色惊恐:“这是哪里?有人吗!有人吗?”
这时,顶端的圆柱传来脚踏声,猫眼透过微弱的光。
“你小子,竟敢随意拔出止岁者的紫纲剑,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你就给我在下面好好呆着吧!”有人的声音从上往下传。
“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第五云懦弱地喊。
将士觉着奇怪,这与他在罗棱街上截然不同——他拔出紫纲剑时,那可是毫不犹豫、不惧生死,可如今……他竟害怕得求饶?真是一奇怪的野孩子。
“你不是一心求死吗?”
将士的步子声浸微浸灭。
“我想死,但不是在这里!救救我!求求你……”第五云大声呼救,直至黑水笼上方传来房门紧闭声,“别走!别走啊!我求求你了……”
第五云奋力挣扎,可他无法挣脱锁链的束缚,鲜血将手腕染红,滴在黑水笼的死水里。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的无力低泣声在漆黑的黑水笼里弥散开来,直至幽静无声。
离去将士坐在观刑室里,和几位看守的狱吏碎嘴。
“那可真怪!我们在罗棱街巡逻的时候,他就一心想寻死,末了,待我们将他囚禁在黑水笼后,他又求饶,说他不想死。你们说有这样的人儿吗?真是晦气。”他挠头。
坐在观刑室里的几位狱吏早已习以为常,笑说:“有些人嘴上嚷嚷着去死,可当真把他囚禁在咱这黑水笼里,泡上个七八天,饿他个五六顿的,你看他想死吗?这些人就是一个字“贱”。”
“就昨儿,紫郡城云西街的一个偷,被抓到的时候,大喊着‘吾非胆小之辈,若取吾之命,请焉!’,关在黑水笼里三天,就高声对着咱们大喊‘呀呀呀!我若有何错,请各位爷爷饶过,切勿如此待我!’,他还能说两句文绉绉的言,五天后就只会对着咱们喊爷爷了。”另一边推着三令牌的狱吏补充道。
“接着,元令牌。”刚抓着十七顺的狱吏兴奋地叫。
将士未佩戴紫纲剑,因为武器一律不得带入黑水笼,除开狱吏和牢头外。他穿着紫甲胄,寻来一座椅,乐观众狱吏推三令牌,桌上还摆着少许紫铜元,银元也有些。
他羡慕地说:“你们这活儿似乎还不错,闲时还可推三令牌,赚些银两,这可不比我们整日巡逻街道,还没几个子,穷得响叮当。哟,你们还能喝上二两紫荆酒,真是羡煞我也。”
观刑室里摆满了刑具。紫郡国吏部的黑水笼从未有撬不开的嘴,这可是吏部的招牌,十七套刑具会慢慢地折磨犯人的身心,直至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每一种刑具都凶残至极,就连施刑的狱吏行刑后,夜半都不敢归家,这也是他们为何被暗许可推三令牌的原由。
“各有优缺。止岁者虽少些闲时,却每月由户部分发俸禄,况且并不是谁都能当止岁者,紫纲剑也不是谁想握就能握得住,我也想握。宛若有一日,恶岁攻犯紫郡,除开你们,谁又能护我的家人?”狱吏忽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带有些酸意,“千人唯有一人出,紫纲斩尽恶岁魂。这个理,凡是个紫郡人都知道。”
“廖兄,你也就能与我在这里推推三令牌,就别想那些云里雾里的了。酸得我都能闻见味了,咱们有咱们的用,恪守其职便好。”一旁的狱吏见他停下,不耐烦地插嘴,“三元,该你了。”
“嘿,就数你嘴碎。”他眉头一挑,笑骂。
“话说,明隆兄弟,你这关押的人是犯了什么事,竟然由你们止岁者亲自关押?”刚从丙字黑水笼回来的狱吏,打老远就听见他们的对话。
止岁者虽然少来,但还是跟他们混了个脸熟,况且押送囚犯都是由这位明隆负责。
明隆下意识地摸紫纲剑在的地方,起身观摩这布满四周的刑具,有些东西上的血迹还未干涸。
他背对着,声音低沉:“他在街上夺走一将士的紫纲,并拔了出来。”
此话一出,喧闹的黑水笼顿时鸦雀无声。
“你说他什么?”
刚回来的狱吏惊得忘记自己在擦拭锋利的梨肉刀,不慎割到自己,鲜血登时染红锈刃。
明隆也非常惊诧,回溯那一刻,千钧一发:“他的身手极为了得,尤其是他的膂力可比一般止岁者了。”
“他竟然还活着?难道子楚人的咒术失效了吗?”另一人追问。
“没有,所以我们觉得很奇怪。不过按照律令,非止岁者,随意触碰紫纲乃是死罪,更遑论拔出剑者。不过领队让我将他暂时压至黑水笼,等候发落。”明隆虽然常来黑水笼,但他还是不适应这里的血腥,准备离开观刑室,出去换口气。
“他居然没被烧死,难以置信!”
“不过这年头,怪事本来就多。光是恶岁就够让人头疼的,子楚的咒术、蒙语国的狼兽这些,还是让那些大人物头疼罢,咱这些腌臜泼才也就推推三令牌。”
“七国之下,各求完身罢……哎。”
“咦——想不出老罗还能说些文绉绉的话,你莫不是要学那些文学大家?”一旁的狱吏戏谑。
霎时间,那狱吏红了脸:“我也就会这一句,还不快打你的牌!”
“上面有没有告知使用何刑具也?”
明隆摇头,正准备推门出去:“未有详说。我出去吸口气,再归。”
还未等明隆推开门,便见刚才出去处理伤口的狱吏一脸焦急地往回跑,使着眼色,用着他们常用的暗语:“四处!四处!四处!”
明隆未反应过来,疑惑地瞧他,却一眼觑见他身后走来的将领与子月先生,连忙低头。当他将视野转至推三令牌的狱吏时,才发现他们竟只是擦拭着刑具,并未有何懒散,更遑论推三令牌?
他心中惊愕:好家伙!这动作比他拔剑还快!
他们一起敬称,做出三指平一、正直相对的姿势:“张统领,子月先生。”
他们二人身后还跟着林领队,他萎靡得不敢言语,唯唯诺诺地随着。
“嗯。”统领不搭理他们,凝眸望向白发苍苍的子月先生,做出相同的姿势,“子月先生,请!”
“不知统领与子月先生来此处是何事?”明隆连忙问道,小心翼翼。
“明隆,许久不见,你已成为一名不错的止岁者。”他低声浅笑,温文儒雅。
子月先生颇有超凡脱俗之意,白须竖立,长眉拉开,一身素白长袍,花白银发一根不落地箍在发髻里。他笑时,让人觉着温和可亲,可他凝眉时,又让人觉着心神一滞。
“多亏子月先生看重。”明隆笑然。
“听闻林领队言,今日罗棱街有人冒抢紫纲,不仅未被子楚的咒术杀死,还舞出火焰。那人的身手似乎还不错,可有此事?”子月先生温和地说,“我二人应公主之令,前来探查此事。”
“却有此事!”明隆稍惊,“此事惊动了公主吗?”
“嗯!此事事关重大,马虎不得。快带我去,我要见见此人。”子月先生神色迫切。
“可是……”明隆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一旁神色俨然的张统领倏地发声,似古钟低响。
张统领一身濯银甲胄,一对银虎豹趴扶在双肩上,透出凶狠的目光。他的长发简单地绾在发箍里,跳出几根银发。他的神色严肃且冰冷,短髭似箭林,刀削过的脸颊透出几分冷厉。
“没什么。”明隆嗫嚅,终是没说出口来。
说罢,子月先生便与张统领、明隆一同朝囚禁第五云的丁字区黑水笼前去。
离去前,林领队与狱吏们均被张统领一番批驳。
“你们均往军营账处交上二两紫银元,待此事后,我会亲自询问军营账。”他丢下一句微怒的话后,转身离去。
众人目送他离去后,立即变得一脸愁苦,举起拳头又不知打往哪里,只能咬紧牙根,收起了拳头。
自苦领罚的狱吏们,闷闷不乐地坐在桌前,下面是被破布包着的三令牌,还有几双发臭的破布鞋。可见他们对这类突袭的应对,早已烂熟于心。
“你咋这么慢!咱们这次又要受罚了。”
“你这速度跟你婆子在床那可是两码事!”
“嘿!自己动作不利索,现在反到来怪我?”
“是不是要打一架!?”
“哎!这次被抓住就算了,可别再让余老逮住,那就不是二两紫银元能了事的了。”
……
他们几人一人一句地互损着,唯有林领队一脸愁容,一言不发。
他沉默地坐在破长凳上,心中苦闷不已:
不知他是如何美人心没讨好,还倒蚀了一把米。如此一来,他与元箐箐算是又没了着落,不过想来那厮已去了南境,也算断了青云楼花魁元箐箐的念想,往后的日子,他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