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宫后殿是一宽阔的练武场。
场内四处积水，场边石灯点燃，将暗夜照亮。武器架摆在场上，任由二人挑选。天空飘着绵绵细雨，落在光晕里似无数透明的细线，斜挂着织出黑夜。
第五云随意寻了一把长剑，轻轻挥动，黏附的雨水挥洒出一束水线。他的状态极差，由于没有进食，又一直处在冰冷中，肌肉多少有些痉挛。但是他想与欧阳寒一战，为泽言一探他的实力。
欧阳寒寻来紫纲，立在不远处，身旁有一侍女撑伞。
天空昏暗，阴冷的风吹起积水上的涟漪，将第五云凝成一束的长发与欧阳寒干净的衣袂吹得晃荡。
欧阳寒远远一拜，行礼。
“第五兄，此次陪练意在点到为止，或许会受伤，若是得罪，请多多见谅。”
“无碍。请欧阳殿下放开手脚，毋需担忧。”第五云回礼。
侍女退去，二人独身立在雨中。
细雨猛地变大，如鞭炮一般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积水里。风斜挂着雨，浸湿了他们的剑与心。
仅一阵冷风，肃然之气便倏然而起！
“哄——”
滚烫的火焰在紫纲剑上绽放，深青色中带着幽蓝，那是青之焰的极致——蓝之舞！欧阳寒不愧为紫羽宫第一席，如此年纪便能触及项遂从花废半生才达到的境界。
落下的大雨被火焰蒸腾成白雾，剑在雾中如同苍古岁月的猛兽睁开了眼，一线间，猩红的光驱散了一切！
欧阳寒微佝，身姿摆弄如猎豹，漫长且沉重的鼻息声从他的鼻翼里荡出来！瞬目，他动了，踏破积水、撞破飞浪、迎着风雨，直冲第而来！
绚丽的火光以奔雷之势朝第五云袭来。
他下意识地格挡，只闻“铿”的一声，他就若脱缰野马般狂退，将身后的武器架撞翻。欧阳寒的剑很重，比第五云背负的圆木重上好几倍。他的剑中不仅仅带有火的炙热，更有如山一般的重压，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立刻反弓翻身，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没曾想，光是第一击，他就抵挡得如此吃力，这就是紫羽宫第一席的实力吗？
“再来！”第五云持剑，躬身若簧，一触即发。
他急剧的步伐将积水溅起半身之高，将落下的雨全都冲散。
欧阳寒冷笑，举剑朝第五云刺去。方才那一击他已用全力，若是以往，陪练止岁者应该早已咯血，可他只是气息稍急，况他用的还是紫纲剑，这令他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二人再一次碰撞。
第五云的攻势瞬即换成格挡，紫纲剑的锋芒令他恐惧。转瞬间，他又被击飞将身后的假山撞碎，无力地坠入池中。他根本就不是紫羽宫第一席的对手，更何况他如今的状态极差。
池水发出剧烈的水声，是第五云在挣扎。倏地，一道狂浪飞腾而起，又见第五云持剑朝他攻来！
“哄！”第五云又被热浪击退。
可他从不退缩，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又举剑冲过去。
他虽不敌欧阳寒，可欧阳寒总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那股味道令他害怕，这是猎手长久锻炼出的敏锐。可无论他击退第五云多少次，他都会立刻挣扎着立起，又如饿狼一般朝他扑来！简直就是打不死的曱甴！
“再来！再来！再来！”第五云陷入疯狂，“咚——”又是惨烈地被击飞。
第五云倒在碎石里，剧烈地呛咳，嘴里咯出血，又颤抖着立起朝欧阳寒冲去。
这一刹，他只想战胜他！强烈的胜负欲从他的心底溢起。
欧阳寒蹙眉，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愤怒。
——因为他越是击飞、越是击退，那股气味就越是浓厚、越是令他胆寒，那种歇斯底里的挣扎，让他感觉到无端的愤怒！
于是，他缓缓地举起紫纲，躬身摆出了一种奇怪的姿势，这也令第五云前冲的姿势戛然止住。
下一瞬，紫纲的火焰倏地收缩，化作成束的火舌。青色的火焰变得湛蓝，开始旋转，犹如梭形一般！一股剧烈的热浪有如龙卷风般朝第五云冲击，风中带着炙热的温度，灼烧得他快握不住剑。
第五云用力将剑插入岩面，勉强借着剑稳住身形。他瞪眼凝视化成梭形的蓝焰，一股强烈到极致的寒意从背脊往上爬，这是死亡的气息。
“这是……技……”第五云睁不开眼睛。
湿透的长发瞬间被蒸腾的热浪烘干，插入岩面的剑在缓缓地往后挪移，在僵硬的岩石中划出一道极深的沟壑。
“无陀！”
欧阳寒快速跃入半空，似从遥远山麓群角里升起的蔚蓝流星，只一息，就划破长空，撕开了风雨。
他借着凌厉的剑意猛地落下，直奔第五云面门，他动了杀心。
“咚——”
霎时间，剧烈的爆炸声与通天的火光将第一宫覆盖，地面传出万马奔腾般的剧动。随后，浓烈的白雾将练武场笼罩，看不清二人的位置，只有无陀击出的巨坑，还有未散尽的蓝色幽火在不灭的燃烧，与暗夜中空谷绝响的炸裂。
隐约里，天空里模糊可见一阵深蓝的淡光朝夜空散去，将雨水定在半空。它们久久未落下，直到化作积水流入巨坑。
他一招技，划破了雨幕。
“呼——”欧阳寒疲倦地从白雾中走去，朝躲在柱后的宫女招手，她已经吓得浑身颤抖。
宫女快速奔来，颤巍巍地跪在积水里，头埋得深深的：“欧阳殿下！”
“就由你将第五云拖回止岁营，明日此时再招他来。”
欧阳寒将燃着余火的紫纲剑收入鞘中，丢给另外一位宫女，冷冷地说了一个字：“伞。”
宫女立马颤抖着为他打伞。
浓浓白雾与灰烬混在一起，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练武场内的状况。不过第五云的声音并未继续响起，应是昏迷过去。蓝光缓缓地散尽，雾与灰烬才消失不见，除开雨声与风的呼啸声，再没其它。
碎石与坑洼间，依然不见第五云。
欧阳寒立在伞下，蹙眉凝视。难道他死在了他的剑下？或许是自己太高估他了，也有可能是他逃得太远，故而一时间无法发现他的踪迹。他微微招手，令身旁的宫女与内监上去寻他的踪迹。
十几位宫女与内监撑着伞在练武场四处寻找。
“寻到没有？”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沉着嗓子。
终于，有一名宫女传出惊叫声：“他在深坑里！”
欧阳寒神色阴冷，怒意难掩，他未想到第五云竟能正面抵挡他全力一击下的“无陀”。
“拖他回去，明日一早再招他来！”
“来……”忽然间，坑中传出微弱的声响，那是第五云的声音。于是，在众宫女与内监的注视下，他竟从碎石坑中挣脱，将折断的长剑从碎石中高高举起，直到他微微颤颤地立住，虚弱地再喊，“再来，再来……再来啊！”
猛地，他倒下了，手中折断的剑脱了出来，与碎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口吐鲜血，瘫在碎石坑上一动不动。
“还能动吗？”围拢的内监们发出惊呼。
他们从未见过有谁能在欧阳寒的剑下还能立起或是言语。
“不能了……”有内监触碰第五云，他已昏睡过去。
一些宫女见第五云的鲜血染红积在坑中的浑水，连忙捂住眼，不敢看。
有宫女不忍地问：“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那内监又连忙探查他的气息。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若是闹出人命，欧阳寒顶多是遭到紫郡公主的呵斥，可他们这些下人却要受到责罚，甚至是逐出紫郡宫。
“小雪，送第五云回止岁营。”
欧阳寒见第五云性命无忧，便走回宫殿，他怕再呆下去，会忍不住杀了他。
名为小雪的宫女是前几日刚进宫的。
在其他宫内时，就听闻过这第一宫的主子脾性极怪，看似温文儒雅，其实背地里睚眦必报、实力强横，如今入了这紫羽宫更是战战兢兢地侍奉这主子，生怕出一点差错，惹他不悦。
她和另一位宫女小鑫将第五云扶起，偷偷带去她的住所，给他换上崭新的衣裳，清洗掉身上的血渍，再一人将他送回止岁营。
第五云中途醒来，连忙从小雪的背上走下，羞愧地致歉。
小雪闻此，轻笑：“第五公子切勿担忧，这是我们这些下人该做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伤口都抹上了药膏。
“公子称呼奴婢为小雪即可。”
小雪不知怎么的，她望着第五云时总会羞红了脸，或许她极少在紫羽宫中见到如此执拗的人。
她搀扶着第五云走，发簪穿不住的一缕发丝垂在鬓旁，似弯曲的细藤。她衣着宫女的鹅黄轻纱，眉间印有女婢特有的印，形似鲜梅花。花印落在她略微清瘦的脸庞上，将她的长断眉、圆眼，都抹出水墨画的韵味。
“小雪？是取名于落雪吗？”第五云依靠着栏倚走。
“是的。”
“小雪姑娘，多谢。”第五云立住朝她长揖。
她赧红着脸，惊得立马扶他：“第五公子何须如此，这是作为下人该做的。”
“小雪你就不要以下人相称了，我不喜欢这样。人生而平等，并无尊卑之分。”第五云摇头，沉默不言。
第一宫正殿。
欧阳寒疲倦地坐在红旗木桌后，举着笔的手在颤抖。他想稳住却无法做到，于是他气恼得将桌子踢翻。其实，剑重若千斤的不仅是自己，还有第五云的剑，更何况他还未施展技。他不依仗紫纲剑便能多次抵挡他的剑招，倘若他有了紫纲剑或是施展比“无陀”还要强的技，他们之间的搦战又会如何？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怎会如此想？第五云绝不可能同他施展更强的技。他才是紫羽宫中最强的人！没有之一！况且第五云的紫纲契合资质只有下甲等，就算他再努力，也只能达到金焰，绝不会超越自己。
欧阳寒想至此处，才稍稍缓和内心的急躁。
正殿内只有欧阳寒与一老人。
老人刚办事归来，如今见到欧阳寒一脸烦躁，不禁疑惑：“小寒为何如此急躁？”
欧阳寒见老人归来，随即一拜：“老师。”他将刚才发生的事告知于他，看来他非常信任自己的老师。
老人神色淡然，一笑：“你还记得我如何教导你的吗？”
欧阳寒点头：“记得。”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罢？”老人笑得令人害怕。
“若是无法成为朋友的敌人，当杀！”欧阳寒目露凶光。
“那你今日为何不杀他？”老人又说，笑里隐有怒意，“难道留着他后日来杀你？”
“老师息怒。”欧阳寒平日里最怕他这老师，他看似仙风道骨，可若是狠下心来，就连……
“小寒此意是为了磨去第五云的耐心。我若是急于一时，他会用尽全力反扑于我，到时候伤了自身，就得不偿失了。雄狮搏兔亦用全力。”欧阳寒将踢翻的桌台扶起。
一旁的老人也摸了摸胡须，欣慰地说：“看来这段时日，你对捕猎之道的理解，颇有长进，为师甚是欣慰。”
“多亏老师倾力栽培。”
“为师还有要事处理，若某人问起，你知道该如何作答罢。”老人又离开了。
门外的止岁者朝离去的老人一拜，恭敬地喊道：“子月先生。”
子月先生温和一笑，立在第一宫的转角处，眺望消停的大雨，这时，清凉的月从黑云中偷跑出来，散出阴冷的光。
谁是猎手？谁是猎物？谁又知道呢？或是第五云、或是欧阳寒、又或是子月先生本人呢？这场围绕着第五云的棋局，才真正地进入中盘。
此时，正有无数双大手在指捻黑白棋子博弈，相信不久，这场棋就会出现他的结局，那么棋后的人也该现身了。
这场以紫郡城为棋盘，第五云为白、巫马为黑的棋局就要落下他惊艳的帷幕，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第五云与秋若雪借着诏令从二楼降至一楼。
一路上，他们相谈甚欢。她与第五云同是西境人氏，准确的说第一宫内的宫女与内监都是西境人氏，有来自东睦城的，也有恶岁袭击后迁移至紫郡城的牧民们，只是她们后来都入宫当了宫女。
第五云出了紫羽宫后就立马入了药疗房，当他回到大通铺时，已是子时。
欧阳泽言等人都担心得无法入睡，见他归来后，立马围拢。
“第五兄，欧阳寒有无刁难你？”欧阳泽言最担心，立马上下打探第五云的状况。他借着昏暗的烛光，发觉他的身上并无血渍，只是略微有些疲惫，这才安心许多。
“无碍。只是言语上有些刁难，与他陪练时，多欺辱了我一些。”第五云佯装不悦，疲惫欲睡，“他也不敢如何，毕竟这是宫内不是宫外，他不敢太过放肆。”
“就这样？”欧阳泽言微惊，他记忆中的欧阳寒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招惹他的人。
“就这样，不然你们以为怎样？希望我出事吗？”第五云轻笑揶揄。
“当然没有！”众人否决。
“今日陪练从欧阳寒那里感触不少，明日可将他用剑的习惯与招式告知于你。”第五云盯着欧阳泽言，认真地说。
“嗯。”欧阳泽言坚定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中泛着光。
“今日有些倦了，他明日多半还会再刁难我。”
第五云累得一阵摸爬滚打，不一会儿便传出沉重的呼吸声。众人听见后，立马松了口气，连忙回到自己的床上，准备入睡。等到众人熟睡后，第五云才缓缓起身，靠着墙壁将衣袖伤口里渗出的鲜血抹掉，发出“嘶嘶”的倒吸声。
此时，窗外的月正清明，皎洁的月色落入止岁营的大通铺中，照亮他消瘦如铁的脸。
他抬头凝望，想着今日的事：
他不明白，欧阳寒的剑为何会如此重？欧阳寒的“无陀”又是如何悟得？他明日又会如何刁难他？他该如何变得更强？季母在家过得怎么样？箐箐与语嫣在青云楼中又过得如何？明隆是不是还在巡逻……
他的思绪伴随着疼痛，令他清醒，又让他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