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雨将烈火团团围住,雷霆与白烟笼罩了紫郡城的一侧天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从腾飞街传至了遥远的罗棱街。
游荡在街衢上的行人纷纷停下,目睹这记载在《紫郡书·淠河录》的“长阁之哀”,后世的古书如此记载:“戌末,斯已万古长阁——腾烟,奢靡绯华、金雕玉栏,焚于惊蛰雷罚之夜。”
火焰犹如西境燃起的篝火,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照亮一代君王心中的光亮,那将是照亮他灵魂的火。
腾烟长阁的楼宇纷纷倒塌,在紫纲的烈焰下焚成尘埃与一滩浓浓的黑水。
惊叫、恐慌从楼宇中逃出的人们口中传出。精细的绸丝、古朴的金丝楠木桌椅、洁白无瑕的白瓷在无力之人的目睹下缓缓地化成灰烬,只余下无尽的太息与怒意。
风与烟尘缭绕天际,渲起如云烟一般的火。
提着木桶救火的止岁者变得慌乱嘈杂。
“快!救火!”
“快快快!水不够了!”
“再去那边的水渠里打水!”
侥幸逃生的人从阁楼不远处的杂物屋里寻来木桶,列成长队,从远处不断递来装满水的木桶。
“啊——”
惨叫声忽然从未被火势波及的正门中穿出,是一群紫羽宫人围成圆阵将中间那人小心地护送出来。紧随其后的紫羽宫人手中更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它僵硬地躺在那人的怀里,滋滋地流出鲜血。
“来人!速备马车!”
“快!急招宫中冷御医!”
……
紫羽宫人急匆匆地备了马车离开,根本没有打算灭火的打算。
“快给我滚出去!”楼宇内还有人未出。他们是负责押送第五云的紫羽宫人。
第五云的手脚被困得死死的,鲜红的勒印上渗出血珠。他横躺在地上翻滚,从台阶上被人踢了下去,砸在坚硬的石墁地上,从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一片。
“狗东西!”那人还不解气,又恶狠狠地在第五云腰上踢上一脚。
第五云没发出一丝喊叫,甚至是一声冷哼。他只用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死死地抓住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方如均,找几个人将他押入黑水笼。”
一旁观看的紫羽宫人瞧不下去,若是任由他们继续折磨。第五云只怕会活生生被地打死在这里。
“竟然敢砍断慕容殿下的手臂,你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方如均得了命令,狠狠地踩在第五云的脸上,将他的嘴角、鼻孔都踩出血痕来。
“住手!”突然有人喝住他,“这事需等紫郡公主亲自审讯,你若是滥用私刑,公主责罚下来,我可保不住你。”
“是!喀什殿下。”
方如均神色略显畏惧,毕竟在这紫羽宫中除开慕容席与欧阳寒外就只剩下第三席的乌云喀什颇具威严。他说话没人敢不应,更何况他身份尊贵,乃北境囚月将军陈乌云堀最疼爱的长子。
他一张罗月弓如暗日一般咬噬明月。一旦锁定目标,就会如黑夜覆灭一般,再也瞧不见出路与光亮。
乌云喀什含眸凝视瘫在水滩里任人宰割的第五云,漆黑的眼里有隐隐的恐惧。他不敢想,若是他与这名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少年对敌,他会只断一臂吗?他微低眉峰,仿佛又瞧见了那一刻的幻境。原来那就是进入天一之境才会体悟的势,父亲总是说于他听,可他却从未领悟到那样空灵的境界。
——西境的血河与尸山,还有那道永无止境的囚笼,上古之神的制裁之剑与雷霆之刃正在朝他奔腾而来。
雨还在下,烈火不曾灭,惊雷忽地响起。乌云喀什打了个寒战,他永远记住了这一幕。
“等一下!不用派人押送他至黑水笼了。”
乌云喀什发觉张统领所领的斥候已在不远处拉住了辔头。他们转身下马立刻将这里围住,第五云则被孤单地丢在水滩里,疲倦得昏睡了过去。
紫羽宫第三席乌云喀什刚与负责探查的斥候交接完毕,栈道外便缓缓地驶入军队与马车。修建在莲花坞上的腾烟长阁微微颤动,它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阵势。
张统领眺望那冲天的烈火,紧皱眉头,横眉怒视在场众人。
“张统领!”在场的止岁者均行礼如仪
率先前来的斥候汇报了情况。
他深吸了口气,驶着红马朝身后的马车凝声:“公主殿下,腾烟长阁已毁,只怕今晚……”
坐在车沿上的阿颖姑娘也瞧见了那场大火,眉宇间略微有些担忧,更有些惊诧。
“发生了何事?”金色帘内传出微怒的声音,如冰霜一般冷。
张统领微微迟疑:“是之前那贼子…是他砍掉了慕容席的右臂,烧了这长阁!”
“贼子?孤偌大的紫羽宫还拦不住一贼子!”紫郡公主怒喝,声音堪比闪烁而来的惊雷。
这也是张统领成为紫郡卫统领来第一次见公主发怒。
“是臣疏忽了。”张统领不敢多话。
“那贼子是否擒住了?”
“擒住了。”
“何名?来自何地?”
“他是……第五云,西境人氏,如今在止岁营中参军。”
张统领低着头,生怕紫郡公主怪罪下来。
“第五云……”紫郡公主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可是你与子月先生寻至的那人?”
“应。”张统领头低得更深了。
“好一个第五云!好一个第五云啊!”紫郡公主勃然大怒,帘后的觥杯被她狠狠摔碎,“来人,将他给我押入黑狱!此事孤要亲自审讯!”
良久,车内的紫郡公主没再说话。众人均露在雨下,虽夜雨薄凉,却也不敢出声。
“张统领,此事就由你负责。”紫郡公主语气稍平稳了些,可话中的怒意还未褪去,“给孤彻查此事,相关人等纷纷打入黑狱。”
“是!”张统领一拜,三指平一。他不敢有半点差池。
“阿颖!回宫!”
“应——”
阿颖驾着马车,声调微高,朝宫内的禁军与紫郡卫喊道:“回宫!”
队伍缓缓地退去,只剩下张统领所领的几支小队还立在雨中,岿然不动。李语嫣在队伍的最后,来得稍微晚些,可当她瞧见烟火滚滚的腾烟长阁时,立刻呆愣了神。她缓缓地拧紧眉头,看向一旁泰然自若的欧阳寒,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欧阳寒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又立刻被一片虚假的阴翳与怒意掩盖。
“欧阳寒,你说的好戏是什么意思?”他喜于变换的面目令语嫣对他的厌恶越来越深。
欧阳寒并未转头,只是抬头凝视无法扑灭的大火,冷冷地未作答。
“你指的莫非就是这个?”语嫣见他不答,又问。
“这才只是开始呢……”欧阳寒忽然咯咯直笑,猩红的火光照亮他的侧脸,将他俊朗的脸刻满了诡异。
可还未等他们二人继续说话,阿颖姑娘的声音便已响起,公主的车辇正在缓缓离开。
正当语嫣疑惑时,随队的斥候才将方才长阁内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他们二人。
“第五云……”语嫣低声念他的名字,疑惑的神情忽地变得焦急。她侧身下马,不顾大雨滂沱淋湿了衣裳与妆容,直朝第五云冲去!
欧阳寒见了语嫣焦急的模样,嘴角旋即勾出了一丝笑意,他以自己才能听见的口吻轻声地念:“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不过是一个低劣的贱种而已。你这就以为结束了?现在才开始呢……”
他驾着马,背对着那炙天的“篝火”远远地离去。
“第五云!第五云!”语嫣跪在第五云身旁,推搡着昏迷的他,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乌云喀什一眼就瞧出从不远处奔来的青云楼第一歌姬李语嫣,所以他并未作阻拦。
“他只是昏了过去,并无大碍。”
“语嫣姑娘与他认识?”缓缓走近的张统领低声问,脸色阴沉如暗云。
李语嫣并不作答,只是继续呼唤第五云。
张统领轻轻挥手,派人将李语嫣拉开:“语嫣姑娘,得罪了。”
她不顾众人阻拦,依旧挣扎着朝第五云扑去,可她根本无法挣脱止岁者的手腕,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第五云被众止岁者围拢。
负责组织救火的林子越也从一旁救火中脱身。
“张统领。”林子越长揖。
“怎么回事?第五云为何会进去!”张统领眸中凝如浓云。
林子越稍稍吐词不清:“明隆说第五云只是奉项遂从之命替止岁营来为紫羽宫送上贺言,属下这才放他过去的,只是没想到……”
“你所说可否属实?”张统领语气一沉。
“属下句句属实!”林子越猛地跪下,“不敢有一句妄言!”
“你应该知道欺骗我的代价!”张统领挥手,冷声下令,“派人将明隆与项遂从二人一同押入黑水笼等候发落!”
罗棱街,回宫路上的小辇内。
阿颖姑娘此时已不在车辕上,而是交由专门负责此事的内监。她则是坐在离紫郡公主不远的罗缎座上,与她平起平坐。
“阿颖,今夜派人在宫中军属处招一信鸽给南境远洛城的慕容将军传书,也给西境东睦城的欧阳将军传一封,令他们两日内前来。”紫郡公主慵懒地坐在侧壁上,轻笑着把玩手中白莹莹的觥杯,不见一丝怒意。
阿颖坐在一旁,取下了面纱:“公主,这样会不会牺牲有些大了。”
“牺牲大了吗?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若是你在这个位置上你会怎么做?”紫郡公主缓缓地取下面纱。
辇内烛火飘曳,却也照清她们二人面纱下的脸。她们竟然拥有一样的外貌!
紫郡公主轻眉高挑,黛月若如勾,她的朱红唇上勾起一丝邪魅:“想要掀动埋在这紫郡城中上百年的钩虫,不牺牲一些你觉得可能吗?”
“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性啊……”阿颖则与紫郡公主截然不同。她言若静水、顺眉如柳、青颜粉黛,穿一身青玉素裙。
“我这个脾性怎么了?”紫郡公主立即不悦,瞪着双眼,“这个脾性才能治好千里之国,若是让你这柔靡的性子当了公主,只怕……”她摇摇头,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总是很纵容,“想要搅动这些钩虫,还是需要第五云这柄利剑才行。”
紫郡公主满上一杯,狠狠地灌下。
阿颖姑娘轻咳:“注意身份。”
紫郡公主这才重新带起面纱。恍惚间,她又变成那位捭阖纵横、喜笑难猜,挥袖举止间满是宫廷贵气的公主,与方才的恣意洒脱,却是两幅模样。
“阿颖,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猜出谁是真正的紫郡公主?”紫郡公主单手倚靠,眼帘闭合间流出一股紫荆花的香气。
阿颖姑娘轻轻地抿茶,她不喜欢喝酒。
“我猜,永远都猜不出来吧。”
“是吗?”紫郡公主摇曳觥杯中的琼酿,“近日里,城内的细作渐渐又开始运作了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轻呷酒杯。
“姐姐,我一直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
“为什么选第五云?倘若他真的是承若国第五将军之子,我们岂不是被承若国抓住了把柄。”她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紫郡公主莞尔一笑:“除开第五云外,没人愿意替那些无辜的人怒斩慕容席。毕竟……他是他的孩子,即便不是他亲生的,况且他也不是什么第五云,真正的第五云还没死。”
“那……”阿颖想追问。
“这些事情你还是别操心了,你还有你该处理的事。”紫郡公主微微摆手,不愿多说。
“相信姐姐自有部署。”阿颖笑时眼若柳线,弯成天空一侧皎皎明月,“那第五云姐姐准备如何处置?难不成真就杀了他?”
“不会。不过这次我倒是想看看,会有多少人站出来替他说话。”紫郡公主眼帘微垂,透出一点寒芒。
“阿颖?”紫郡公主缓缓站起,微醺的酒意倏地褪去。
“嗯?”阿颖姑娘回应。
“乱世要来了——”
紫郡公主将墨玉觥杯轻轻地丢在辇板上,发出几声脆响。车辇急剧前行的步伐猛地停下,觥杯落在了一侧。阿颖姑娘正想起身去拾,可那觥杯却忽地裂开一条缝隙,随后迅速蔓延,将觥杯撕成碎片。
“希望你我都能安然无恙。”紫郡公主轻声地说出这句话。
“吁——”
“公主,到了。”驾车的内监清了清嗓子,并未拉开辇帘。
辇帘应声拉开,阿颖姑娘重新蒙上了面纱。
她朝内监施礼:“路公公,公主让你去罗青殿一趟,看一下国师是否从天堑之境归来。您若是见到国师请转告他,‘你想要的人寻到了’。”
“应。”路公公跨身下马,他带着几个随身的内监冒着细雨离开了。
阿颖接过辔头,轻轻地坐在车沿旁,含眸眺望腾飞街上的那团烈火。烈火熏黑了繁星与月空,只留下劈天的雷霆与阴冷的大雨。辇顶上的雨水顺着纹路留下,滴落在她的手心,从指间的缝隙流去。
她微微叹气,嘴角的白雾唤出一片淡光,声音若有若无地响起,又倏地被雨声、雷霆声、烈火声所淹没。
“乱世吗?那就让它来吧!”